我想年輕的道士根本不知道顏彩夕是誰。不論如何,我的旅程結束了。
巫呂山上日升月沉,花開葉落,星河側轉,北鬥回旋。我不再計算時間。
漸漸,雲海變成我的旅路,蒼天是新的樂園。我可以在萬仞高山之巔暢遊,可以在一朵雲中酣睡,風是我滑翔的時留給塵世的印記,雷是我向人間打的招呼。我不再希翼變成一個人。人對萬事萬物的看法過於刻板,他們的軀殼放不下我自由自在的靈魂。人的七情六欲太過熾熱,不再適合填充我的心胸。
我聽說,繼紫藤花妖之後的預言師是太湖底一隻巨蚌。那巨蚌已經活了六百年,某一刻突然變成了預言師。當它用一個月時間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要緊的預言之後,就緊緊閉合蚌殼,再不容外界得悉它的所想所知。妖怪們把顏彩夕稱為任性的預言師,稱紫藤花妖為歎息的預言師,現在它們給巨蚌的綽號是沉睡的預言師。它們猜,巨蚌在抗議自己的命運。不是所有生靈都喜歡知道未來,不是所有預言師都感激這種選定。
出於好奇,我去太湖底看過一次。如今的我,無論穹窿還是水底都可以自由來去。巨蚌外殼緊閉,宛如崎嶇的岩石。我伸手放在它的外殼,試圖感受顏彩夕有過的清澈氣息。然而它的氣息迥然兩異,渾沉深邃,讓我聯想到開天辟地之前的光景。我悻悻地告別巨蚌,沒有找到我努力追尋的光彩。
似乎在顏彩夕之後,預言師不再選擇人類的軀體。這也難怪,人類預言師是曆代預言師中最任性的——為了她夭折的愛情,她不惜殺戮兩個投生人間的星宿。
然而她的眼睛,真是絕世無雙。
我一直鮮明地記著顏彩夕,雖然我還是不明白預言師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也不明白命運為什麼安排我們相遇。隻是為了讓我從她眼中驚鴻一瞥,捕捉未來的浮光掠影嗎?
未來……嗬,未來啊,還是那麼誘人的謎團。我修煉法術,研讀秘笈,將推演之法練得爐火純青,有時候我也能夠推算出未然之事。這門技巧的確令人激動不已,但和顏彩夕的力量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我至多推算出幾年中的事情,那些事情充滿變數,倘使刻意拂逆,亦可變更。
改變自己算出的未來並沒有讓我振奮。恰恰相反,一切可以改變的事情都讓我莫名沮喪,仿佛我算出的僅僅是上天毫不介意的瑣碎,輕易丟在我手裏的玩具,任憑我篡改亦無傷大雅,上天反而樂得看我班門弄斧。我想他對我很安心,因為我連短短一生尚且無法勘破,更無法窺視輪回之後的來世之果。
預言師絕非如此。
我漸漸灰心,並且產生日益加深的屈辱感。我扔掉所有辛苦搜羅的典籍,過回逍遙散漫的雲遊生活,刻意忘卻追尋未來。
但那並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作為一個妖,我有太多閑暇的時間用來胡思亂想。我不得不尋找讓自己忙碌的方法,從而忍住對未來的興趣。我發現唯有一種生靈,能夠讓自己畢生當中的每一天都辛苦忙碌,這種生靈就是人類。於是我禦風而行,潛入人類的城市,化身算命師,瀏覽人世間的風景和故事。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解讀很多人類的命運,終有一天發覺,我根本無法放棄憧憬未來,更無法忘記預言師。
某天,我隨風尋找新的城市,掠過山野。雲層下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無比誘人,閃亮的草葉泛起千層細浪,宛如波光粼粼的海洋。有一物,像乘風破浪的船,在綠色的草中飛快地奔跑。
是一隻逃命的野兔。兩隻灰色小狐狸在它身後嬉戲似的追擊,讓它慌不擇路。
我忽然決定幫助它。
我至今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刹那有這想法,是誰把這慈悲的念頭塞進我的腦袋。反正,我從雲中驟然降落,嚇傻了兩隻小狐狸。而那隻灰兔差點被我嚇死。我對它笑了笑,它卻癱在地上放聲大哭:“春空,春星,救命!”
我看了看周圍,猶豫地問那兩隻狐狸:“春空?春星?”它們點點頭。我又猶豫地問兔子:“你們是一夥兒的?”野兔不敢不如實回答:“它們是我的弟弟妹妹。”小狐狸們畏畏縮縮地湊到兔子身邊,探頭探腦打量我。
我對眼前的情景大惑不解,“可你是兔子。”
野兔察覺我沒有惡意,大著膽子說:“如你所見,我是野兔。我叫春霜,是它們的姐姐。你是誰?”說話時,它幻化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似是以此證明她的法力不弱,不畏懼我。
人類的外型最接近神的形態,當一個妖怪可以隨時隨地、毫無破綻地變幻為人,它的修煉就不止百年之功。然而人類的表情更加清晰地表明她的膽怯。那兩隻幼狐顯然還沒有變幻的能力,依偎在她腳邊好奇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叫留。”我也變為人。
不是為了爭強好勝,而是為了更接近她,看清她眼裏的光彩——在她水盈盈的眼底,仿佛藏著倒映星光的大海,如同很久之前我遇見的顏彩夕。
原來我尋找的光彩,被眼前的她藏了起來。我貼近她時脫口而出:“預言師?”
“噓!”她慌張地躲開一步,驚懼地四下張望,壓低聲音說:“不要讓風聽見,不要讓草聽見!它們很喜歡散布流言。”
任誰也看不出,這樣膽怯的她,會是掌握天地間所有奧秘的預言師。
我終於又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