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咎一見之下,驚駭莫名。他原本以為在房中陪侍步回辰的,當是個妙齡女子,不想竟是個文弱單薄的青年男子。雖然以步回辰身份,男寵男風之事,亦屬尋常,但瞧著沈淵瘦骨伶仃,病容滿麵,連站也站不穩當,仿佛風吹得倒似的,如何卻能在毒質遍布的房中來去自如?想著此人既得步天教主青目,隻怕不能以孌寵度之,當是非同小可。一個步天教主已大是勁敵,何況又添上一個?因此大生懼意,不由自主地便退後了兩步。他的弟子們更是驚慌,站立躲避之處散亂無章,已布不成陣勢。
步回辰瞧著沈淵倚門當風,發絲被吹得散亂紛飛,眉頭一皺,正要說話,沈淵知道他定是要責罵自己,已搶先道:“你號稱‘驚天一步’,自然是一步就該算一招的了。方才你兜了那麼多圈,我也沒數你究竟是走了幾步,懶得跟你多加計較,便馬馬虎虎算個二十招湊數。加上方才在房中的兩招……”他冷冰冰地掃一眼樓間諸人,道:“八招之內,這樓上要是還留了一個活口。你改名叫烏……呃,‘蝸行八步’算了。”
步回辰又氣又笑,知道這討厭鬼準是想說“烏龜八步”,總算是在顏無咎這個糟老頭子麵前,給自己留了點兒麵子。也不多說,應道:“好!”聲方聞,身亦動,一式“如影隨形”,掌風如利刃劈空,直向顏無咎麵門劈去!
顏無咎心下已怯,哪敢硬接步天教主的劈空掌?當即縱躍相避。他全身都是毒藥,料定了步回辰不敢直碰自己身體,當即右手斜探,一招“孤隼下望”,徑搶步回辰手腕,嘴裏喝道:“大家夥兒齊上啊!”步回辰身法回轉,掌緣似帶非帶,將他手指以內力粘至左側,正取向方才那名傷腿太監的喉間。那太監本是滾撲偷襲,想要撲擊步回辰小腹的,不想卻暴露在了自家門主的招式之下,總算他應變奇速,立時往後翻滾,方躲開了這一抓。步回辰早已縱身躍起,長袖忽掠,將另一人連環疾踢的腿風帶至圈中。那人正要踢起雪塊傷敵的,這一下撲頭蓋臉,將周遭幾人的臉上都撲得盡是雪霧。步回辰疾閃而至,掌勢劈空直襲,灼熱勁力硬生生將劇毒雪水逼進他們以黑布蒙罩住的眼鼻肌膚。天池派眾弟子雖以毒物修練內力,又含了克製誅茅毒陣的藥物,卻也經不住他這樣霸道的驅毒之法。數聲慘叫之下,被掌風拂到的幾人已經癱倒在地上,抽動一刻,便亦斃命,蒙著的口鼻中都透出了暗藍毒液來。
顏無咎見自己苦心孤詣教練出來的毒門弟子損失過半,方寸大亂。見步回辰目光如電,已經射到了自己身上來,雖是冰天雪地之中,也出了一身冷汗,強撐著笑道:“老夫隱居多年,不識天下英雄。今日見識步教主神功,方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過步教主身邊親隨軍眾,除了這位小哥之外,隻怕沒人再練得成這樣一身百毒不侵的內功。”
步回辰聽他說話,隱有以自己手下軍眾性命要挾之意,劍眉倒豎,冷笑道:“本座麾下軍眾武功如何,顏門主到了陰世再操心吧。”說著,左掌虛托右肘,右掌一豎,似提非提,正是劈空掌的起手勢“左繞空水痕”!
顏無咎明白他這一掌劈出,自己不死也要去半條命,連忙倒退兩步,喝道:“步教主,你多殺我一人,你的軍眾就多死百人。又何必非要同歸於盡呢?”步回辰眉頭一皺,凝掌不發。顏無咎捉住空子,連忙道:“誅茅劇毒雖然沾了血肉,便無活命之望。但若是散在風中,嗅而中毒之人,卻還能有一個時辰的性命。步教主若許老朽一個前程,老朽這便將解藥奉上。這亭堡中的軍隊,也就能毫發無傷了。”
那名傷腿太監滾在牆邊,聽他這般見風使舵,尖聲叫道:“顏……顏無咎,你如何說這樣話!你在寧王殿下麵前,誇過什麼口來?”
顏無咎白眉一挑,冷笑道:“老夫學成文武藝,售於帝王家。步教主既然有帝王之誌,老夫將這身本事賣於步教主,又有何不可?”步回辰微笑道:“顏門主這話有理,那這等忠於定泰的奴才,也不必留在本座麵前礙眼了吧?”說著,下巴向那太監的方向一晃,眯眼盯著顏無咎。
顏無咎一怔,他本是想隨機應變,令自己能在步回辰手中全身而退的,並非真心想要交出解藥。不想步回辰如此審慎迫人,立時便要他殺人立威。他得定泰皇族支持,才能苦心經營天池派毒門一脈,不在門派之爭中落於下風,哪裏敢說叛就叛?眼珠子轉動,嘴裏笑道:“步教主有命,老朽不敢辭,獻了解藥,便殺這群閹寺,可成?”一麵說,一麵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鼻煙壺來,攤在右掌心之中,亮在步回辰麵前。左手也規規矩矩地亮在明處,以示毫無搗鬼之意。他的一幹弟子見師父如此坦然交藥,都有些不知所措,又懾於步回辰神威,不敢擅動,隻得呆若木雞地立在當地。
步回辰跟倚在門邊的沈淵極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沈淵手按門框,食指微微向自己身前一勾。步回辰明白他的意思:他僵屍之體,無毒可傷,要為自己試藥,卻是最合適不過。微一沉吟,點頭道:“既如此,你扔過來吧。”沈淵傷重無力,他卻不能讓顏無咎靠近沈淵半步。
顏無咎依言擲出那個鼻煙壺,步回辰看準來勢,袍袖一拂,撲出一股掌風。顏無咎一愣,便見那鼻煙壺在空中忽地轉彎,平平地向沈淵那處飛去。沈淵伸出手來,那鼻煙壺不偏不倚,便落在了他的掌中,便如步回辰隨手遞過,親交到沈淵手中一般。顏無咎見了步回辰這等收發隨心,出神入化的內勁,心中乍舌,不敢妄動,隻得雙手籠在袖中,微笑瞧著沈淵行事。
沈淵伸指掀開鼻煙壺蓋子,立時嗅見一股茅根的清香。他雖不精於用毒,但慣識江湖行徑,毒藥解藥,自然一嗅便知。就著房內的微弱燭光細瞧,見壺中藥膏色澤青碧,氣息馥鬱,顯然決不會是毒藥,當即問道:“這麼一點兒,怎麼能救得亭堡中的千餘人?”顏無咎微笑答道:“毒氣既然是嗅入心肺中傷人,那解藥也隻需嗅聞,便可解毒了。”沈淵點點頭,道:“你這解藥作草木香,氣味可也太濃了。給江湖上毒藥名家試了,隻怕會嫌你不識君臣佐使,通幽入微的煉藥之道。”顏無咎一驚,心道:“這小子果然有些門道。”含笑應道:“小哥慧眼如炬,確是老朽煉藥時火候太過,以致藥性霸道了些許,卻不損藥性。”
步回辰見解藥已經到手,不欲再耽誤時間,便道:“顏門主既然傾心結納,本座自然倒履相仰。便請顏門主清理門戶之後,到軍帳中與本座述話便了。”料想顏無咎毒陣無功,定不敢再生事端。自己雖應承了沈淵滅口,但如今勢態,救人方是第一要務。因此並不窮追,便向扶著門框的沈淵走去。剛走兩步,便也聞到了那股香入肺腑的茅根清芬。
顏無咎微笑道:“是!”踏出一步,右手一伸,便似要向那傷腿太監的頂門抓去。這一抓身隨勁動,力大勢猛,仿佛將全身的力氣都聚在了手爪之上一般,連一幅寬寬的袖子也由臂至肩地鼓了起來,便如一個吹足了氣的布袋一般。
步回辰眉頭一皺,猛然回身,擋在沈淵身前,右掌疾撩,“嘭”地一聲,雪花四濺,封住了顏無咎的偷襲之勢。顏無咎驚得連忙倒退,雙掌護住麵門,生怕他驅毒回襲自己。一直在牆邊覰覦的一名天池蒙麵弟子見狀,卻忽地雙手連伸,偷過空隙,直向沈淵右肩抓來。
護著沈淵的步回辰豈會將他放在眼中?當即右掌自順勢掠出,直向他麵門劈來。那弟子掌法甚是巧妙,忽分回撤,正好屏住了步回辰右掌掌力,仗著步回辰不敢與他對掌相接,隔空運起雙掌之力與之相抗。步回辰哼了一聲,左掌連環推出,便要以劈空掌法拍擊他前頸的“紫宮”穴。忽驚覺丹田空茫,雄渾真氣竟爾提不起來,掌勢立時一滯。那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太監見狀,立時一個“懶驢打滾”,著地滾入中門,正好覷住了步回辰掌法中的空隙之處,右臂暴伸,浸著青藍色澤的五指,順勢搭上了步回辰的左腕!與步回辰相抗掌力的天池弟子嘿嘿怪笑,掌力如潮,湧將過來。
沈淵大叫一聲,一把鬆開門框,踉蹌撲了上來。步回辰大驚,喝道:“別過來!”不顧自己左掌傷勢,揮臂摔開腕上太監,雙掌齊出,掌法變幻,勉力提起最後一絲真氣,一掌劈向那正要翻臂回拿沈淵的天池弟子胸口。那人哪受得住步天教主這一擊?當既肋骨塌陷如腐,滾倒在地,立時斃命。
顏無咎狂喜萬分,心道這毒沾體便腐骨摧心。步回辰雖內功卓絕,隻怕也抵不過一炷香功夫。且還要行險殺人,催動血脈運行,那更是自尋死路。眼見步回辰蹣跚後退幾步,靠在牆上閉目運氣,沈淵已撲在他懷中,捧住他的左手手腕,張口便咬,肩頭聳動,顯然是在狠命吸毒。顏無咎摸著麵幕下的胡子,嗬嗬笑道:“步教主的這位內寵,倒當真是情深意長。將毒血吸進嘴裏,是想要同步教主一同上路麼?”臉色一變,喝道:“黃泉路上,便讓你們倆作個伴兒,也不妨事。但寧王以千斤黃金,並西北指揮使的職位,買步教主的腦袋,老夫可不能不取!”說著,向剩餘的兩名弟子作個眼色,兩人會意,一左一右,逼在步回辰身側,將他的退路封堵得一幹二淨。卻懾於他中毒後還能殺人的神威,一時不敢爭先上前。
沈淵對周遭險境恍若不見,隻一口一口地吮著步回辰腕上毒血,吐在地上,直至吮出來的血色變作鮮紅,方才停下。又自鼻煙壺中挖出大團解藥,象泥瓦匠抹水泥一樣地往上亂塗。那解藥是用數百種名貴藥材調配煉製而成,費去顏無咎無數心血,被他這樣糟蹋,氣得顏無咎吹胡子瞪眼,喝道:“小子混帳!”縱身撲上,伸手便來奪沈淵手中的解藥。
他見步回辰一臂低垂,閉目不語,高大身軀無力地靠在牆上,顯然是站立不穩的緣故。沈淵亦是攀在他懷間才勉強支住身子,兩人相互支撐,都是搖搖欲墜。心道步回辰此時已到強弩之末,自己若再拾奪不下來,身後那從幾名大內中收來的弟子若在寧王麵前嚼舌說嘴,自己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因此右手向沈淵手中解藥抓去,左手五指卻環作圓弧,使出一式天池派鎖喉掌法“芝盤翠微”,便向步回辰頸上拿來!他身後三弟子見狀,知他一擊必中,都大聲呼喝,道:“寧王的千金之賞,是顏師父的了!”
忽聽顏無咎一聲嘶叫,聲音雖不甚響,卻淒厲異常。那枯瘦五指離步回辰頸項不過寸許,忽地凝滯,再進不得半分。兩名弟子大驚失色,都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難道閉著眼睛的步回辰頸上亦能發出勁力傷人?便見顏無咎身體晃了幾晃,向後便倒,仰天死在雪地之內,臉上已是漆黑一團,顯然是中了自己毒門中的劇毒。沈淵靠在步回辰胸前,冷冷譏諷道:“閻王爺的萬金之賞,是顏門主的了。”右拳一晃,五指指節握得參差不齊,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打穴高手所用的棱角拳,若被打中,指節點穴,內勁立時閉住經脈,中者非死即殘,端地是厲害無比。又見一枚金針正亮在指縫之間,燦然生光,正是自己門中見血封喉的侵毒金針,不禁相顧駭然。沈淵微笑道:“還有哪位想上來試試身手?”
原來沈淵雖無內力,但以他之智,現身在這危險之至的殺場,豈能全無防備?早乘眾人不注意間,自窗下的屍體身上將帶毒的金針拔了數枚出來。方才顏無咎撲上來奪藥,他雖無力相抗,但認穴功夫依舊妙絕毫巔,將金針夾在指縫間,對準了顏無咎手腕上的“內關”要穴。顏無咎驟撲之下,等於自己將穴道送上了針尖之上,透勁直刺。“內關”穴屬手陽明經要穴,又是八脈交彙之處,直通心脈。這般勁力十足的一刺,便是針上無毒,也要令中者半身俱廢。何況那金針還帶著劇毒?顏無咎謀劃半世,為光大自家毒門費盡心力,不想到頭來竟是自己用勁,將一條老命送進了鬼門關。剩下的那三名天池弟子瞧著師父一招未交,便即慘死,都猜想沈淵武功絕不遜於步回辰,直嚇得心驚膽裂,一時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冒險上前。
沈淵靠在步回辰身前,聽他呼吸時快時慢,顯是在勉強運力,輕聲慰道:“你好好調息運功,這幾個雜碎不礙事。”他大高手氣度,便是內力盡失,重傷未愈,對敵之時亦是沉穩如常。步回辰聽得微微一笑,伸右臂護他在懷,低聲道:“那可不成,本座還有六招未發,公子計數便了。”沈淵一怔,剛要說話。步回辰右足一勾,已經將近旁一名士兵屍體旁的長矛踢了起來,隔袖抓住,提氣喝道:“方漢慈,你的天池派功夫,倒使得似模似樣的啊!”
那躺在地上的傷腿太監聽言,身體一顫,終於顫巍巍站起身來,扯下麵幕,露出一張幹枯起皺的臉,眼皮發青,頜下無須,赫然便是個老邁太監。步回辰卻毫不動容,冷笑道:“你故意著我埋伏,傷了右腿。便想讓我瞧不出你的舊傷來?”
那太監哀歎一聲,終於躬身道:“教主,你好眼力。我向顏無咎學了這些時日身形掌法,卻還是瞞不過你的眼睛。”說著,又舉起手來,抓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果然是方漢慈那張麵團團笑臉。
沈淵乍見方漢慈,亦是驚訝萬分。方漢慈被他擒獲之後,步回辰明明已將其關入了善陽城的地牢之中,重牢深鎖,如何能逃將出來,還能向顏無咎學得這一身的毒門功夫?除非……除非他與步回辰最擔心的事情業已成真:把守三城的宋光域,已經叛離步天教,聯絡定泰軍,放出方漢慈,圖窮匕首見地要在馬衢城外刺殺步回辰!
他微微側頭,看看用沒受傷的右臂護著自己的男人,見他雖中劇毒,依舊鎮定如恒。與自己笑談打賭,喝破方漢慈偽裝,俱是成竹在胸,毫無驚慌失措模樣。胸中忽覺安慰,心道:“這個時候,難道我還會怕死不成?”忽地便想起那日步回辰所說的“生死一處”來,心中一蕩,立時震懾心神,靠在步回辰肩上,護住他的左側傷臂。
方漢慈看二人情狀,心下躊躇。步回辰教主積威之下,他雖叛教,一時也不敢冒犯;沈淵又象是他命中的天魔星,一遇上就要大吃苦頭,心有餘悸。因此隻得思索別計,向己方兩人斜斜示意一眼,喝道:“還愣著做什麼?若讓他運氣周天,功力盡複,咱們都是死路一條!”另兩人對望一眼,一人頂道:“既如此,你怎地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