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戈半緣征伐(上)(1 / 3)

楊百安一直到了武都郡步天軍轄地之內,才知道自己當時沒有叫醒沈公子,擅自作主是闖了多大的禍。步回辰自幼明心練武,性子持重,再大的怒火也不形之於色,但是其間的威壓迫人,足以讓天下人膽顫心驚!他盯著囁嚅不安的楊百安,一個字也沒有多說,陰冷果決地取過了教中諸令,將南宮熾所持的親軍令盡皆取了出來,在掌中握了一刻,再張開手掌時,數根銅令已被他的狠烈掌力揉成了一塊軟銅!饒是他身側將帥們身經百戰,也在這無上內力與無邊怒火中凜若寒蟬!步回辰扔開手中廢令,下令傳訊北軍,立刻襲擾定泰密送都門澤的馬隊,決不能讓他們與危須王會合!又令道:“去南軍中見危須公主阿曼,傳我口喻:留辟塵珠在此。公主自回馬衢城,一旦危須有變,立即出關歸國!”

這是在將危須新王的軍了,眾將不敢怠慢,立刻動作。步回辰又連連下令:命楊百安戴罪立功,星夜馳往西軍,向陶門澤方向移動;一旦武都郡中有變,立刻掩殺退往西南一帶的定泰軍。又令謝雁齊率部隨太微星主往天仁山方向,聯絡教徒,俱各起事,擾亂定泰軍後路……種種安排,苦心孤詣地逼向寧王在戰局中布下的定泰勢力,最後,步回辰森冷掃一眼身側將士,道:“有來無往非禮也,今夜本座回請寧王,要他明天一早,率軍滾出陶門澤,送武都郡給本座作此番封王的賀禮!”

步天軍數月受迫,日間受辱,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怨氣。聽教主如此安排,無不大喜過望,齊聲應諾。戰甲嗆啷,刀劍鳴匣,分頭行事。若非此時武都郡還在寧王控製之中,隻怕此時城中已是千騎飛馳,金戈轟鳴了。

步回辰傳令完畢,也打算回帳自作準備。卻見眾將皆去,惟叔父鍾長源還坐在側座之中,半眯半睜地撩著眼皮,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他深知這位叔父性子,毫不理會,起身便要轉入後帳。鍾長源見狀,氣的一厥胡子,道:“阿槎你明知道我有話要跟你說,你還敢躲!”

步回辰聽他生氣,不動聲色,應道:“侄兒不敢,此時大事當頭。叔父教誨,待侄兒平了西北,再恭領不遲。”鍾長源罵道:“你少拿腔作調地敷衍我。你令也發了,軍也調了,我還能讓你收回來不曾?”步回辰道:“既如此,便請叔父立時隨謝將軍出城。天仁山一路教徒彙集,非是正規行伍,要定軍民之心,絕少不得太微星主!”鍾長源怒道:“這個也走了,那個也走了。你呢!你孤單一軍在城中,跟寧王針尖對麥芒的幹起來?”瞧一眼方才他丟在地上的那一把廢令軟銅,恨道:“你步教主就算是力撥山兮的楚霸王,隻這千餘騎兵,又幹得過寧王陶門澤中的數萬精兵?”步回辰冷硬道:“不過數萬離鄉背井的長安禁軍,隻怕布不了侄兒的十麵埋伏。”鍾長源一拍扶手,怒道:“十麵埋伏是布不下,但是就憑他在陶門澤中的數月布置,足以跟你步教主在這亂局之中,打個三局連環的生死劫!”

“生死劫”三字如電閃雷鳴,倏地劃過步回辰陰雲密布的眼底天空!鍾長源看他一眼,放緩了聲調,道:“阿槎,你方才處置,沒一處不妥當的。叔父不管教務,也不能挑剔你什麼。但是你捫心自問地應我一句:你這樣雷厲風行,以身犯險,就當真沒有一點兒私心麼?——你……你真要為了那……那……”他這些時日已與沈淵處得頗有情誼,終叫不出“僵屍”字樣來,隻得道:“……那沈公子,破釜沉舟地攪亂當下戰局?”見步回辰神情剛硬如鐵板,又勸道:“沈公子明大義,曉是非,深通機變之道,便是被南宮兄妹挾持住了,他也必有自保之道——”話未說完,已見步回辰一直不曾動容的臉上,閃過一絲極怒極哀的目光。他是看著自己這個雄才大略,驕傲自許的義侄長大的,何曾見過他露出過這樣真情流露的目光?一時竟住了口,說不下去了。便聽步回辰沉聲道:“正是因為沈公子明大義,曉是非。因此在這樣局中,無論是南宮兄妹,還是鄭澤,乃或爾班察,一旦相欺於他,他必然寧死不辱!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他看著沉吟不語的鍾長源,沉重道:“叔父。侄兒知道您老要說些什麼。侄兒雖無蒼生望謝安之德,卻也有逐鹿天下之誌,長輩教誨,教中基業,不敢或忘。可是……”捏弄一刻腰間劍柄,剛勁決絕道:“侄兒便是能縱橫天下,橫絕四海,回首一世卻不見半分真情,也不過是世間一個無可奈何之人罷了!”說著,向鍾長源拱一拱手,道:“天道茫茫,侄兒不識;生死有劫,侄兒不悔便了!”轉身出帳,大步去了。

鍾長源被他一席話震在當場,作聲不得。半晌,才喃喃道:“無可奈何,生死不悔……嘿呀,癡兒,癡兒……”又是一掌拍上椅子扶手,那硬木座椅哪經得起他這樣的掌力,“哢啦”一聲,四條椅腿,一齊震斷。鍾長源在地上一撐,跳了起來,在地上轉圈圈,氣道:“丹丘那老渾蟲,一遇了事,影兒都見不著!”想著要是老兄弟在此,也能一人去天仁山中安民,一人在這裏助著步回辰破敵。轉念一想:丹丘然諾是恨死了南宮兄妹的,要是他此時在此,必然更生枝節。他氣得無法,卻見外間謝雁齊的親隨已經悄悄備好,前來躬請他出城跑馬。鍾長源萬般無奈,隻得隨著謝雁齊等上了馬,悄悄離城而去。夕陽之下遙望一刻陶門澤,見河漢交叉,道路芫雜,仿佛自己當初為侄兒算出“臨”之一卦的四十九根蓍草,被天道不仁之手,漫不經心地亂散在了蒼茫人世之間。

此時的沈淵被南宮熾領著,也在其中的一條河澤交錯之處安頓了下來。南宮熾曾奉步回辰之命,來都門澤中作過前鋒哨探,對澤中地形熟悉了大半。因此駕著馬車涉過一處淺淺沼澤,到了澤中空地之上。那裏灌木叢生,遮風擋雨;又因河澤相圍,極易藏匿,確是此時幾路大軍虎視之中,最好的安身之地。沈淵在灌木叢中轉了一圈兒,問道:“這倒是個好地方,你也教南宮蝶藏到這兒來麼?”南宮熾卸下車馬,清理積葉,聽沈淵問起,便嗯了一聲。沈淵冷笑道:“你覺得以步回辰的秉性,他會放過南宮蝶?”

南宮熾聽他嘲諷自己,也不生氣,隻忙著從車中搬下褥墊,為沈淵鋪了個座兒,道:“我並未難為公子,教主……當也不會難為小蝶?”沈淵呸道:“與我什麼幹係?步回辰煩的又不止是你——南宮蝶那孩子究竟是誰的種,不過憑著她說說罷了。你又何以這般相信她?”

南宮熾聽言,歎了口氣,道:“非是小蝶向我求援陳情,而是她身邊有個心腹侍女素雲,原本是我少時的貼身侍婢。小蝶出嫁時,我贈給她作了陪嫁丫鬟。”沈淵在座中盤膝坐下,聽言便嗯了一聲,心道將自己的貼身侍婢送給妹妹作陪嫁丫鬟,這對兄妹倒當真是手足情深。

南宮熾服侍他掖好狐裘,又道:“小蝶叛教之後,素雲雖然在服侍她,但是心中還是向著我教的。因此想法將小蝶與寧王的書信往來,全數拓寫了下來。聽說教主在馬衢城中東山再起之時,她想方設法,悄悄地送到了我的手中。”他頓一頓,道:“我看了那些書信,方知小蝶初心是要奪權篡位,想與寧王平分西北的。不想……不想沒能在黃河中害得了教主,反被教主占了馬衢三城,又傳檄而定河南大軍。她知道自己絕沒法子與教主爭鋒,因此才以天仁山及西北數郡作為交換,讓寧王娶自己為側妃,以求保命遮羞罷了。”他轉頭看著沈淵,有些兒懇求地道:“我查了她與寧王書信往來的日期。在他們相交結之前,小蝶腹中,已經有那個孩子了!”沈淵哼道:“這一團亂帳的,現下便是理清楚了,又有什麼用?她叛了步回辰,步回辰不要她,那還有什麼話說?”

他辭鋒犀利,直擊要害,南宮熾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無言可對。半晌,一麵生著篝火,一麵歎道:“公子說的,全是正理,我並不是不知現下已無可為之處。此番要挾公子,也非為了讓小蝶與教主破鏡重圓。隻是我也說過了:我作兄長的……”沈淵打斷他,道:“你作南宮蝶的兄長為難,步回辰作你的教主,難道就不為難?”

南宮熾倏地抬起頭來,眼睛在火焰中閃爍生光,道:“沈公子,這時候我心意已決,你不必拿話來刺我。”沈淵冷冷道:“不錯,你確也不必再理會步回辰如何。這一次你帶南宮蝶逃離武都郡,在步天教中已無存身之地。便是步回辰也沒法在一幹長老,步天重將麵前偏袒回護於你。你還是逃得遠遠的吧,今生今世,你不能再出現在步回辰麵前啦!”

南宮熾一把捏斷手中拔火的枯枝,濺出數點火星,目光如火,狠狠地盯著沈淵。沈淵毫不示弱,鳳眸冷若冰淩,直刺人心!半晌,南宮熾胸膛起伏,嘶啞著聲音道:“待我送走小蝶,自會回教中請罪。身入七刑堂中,決不會令教主為難就是了!”

沈淵淡淡道:“是啊,人死萬事空。你與他之間,也就剩一條命的情份了。”南宮熾冷笑道:“不錯,自然比不得沈公子在教主麵前春風得意。那也不過是我時乖命舛罷了!”沈淵哼了一聲,道:“我與步回辰之間,確已生情。但他在大業最艱難的時候,尚肯以千騎助我入險境建功;在不知前路如何之時,已肯許我生死之約;又豈是‘春風得意’四字可言?——他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他!”他盯著南宮熾,道:“我答應與你來此,並非受你所迫。我可以應你所請,助南宮蝶入步天西軍轄地,逃往安全善地。但是你若真心不願步回辰為難,那便也按我所言,在這處沼澤之中,送他一場大勝定泰,一戰定西北的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