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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色

我父親的麵色一直白白嫩嫩,太陽是曬不黑的,可為什麼我的麵色像個燒焦的麵餅呢?我有些糊塗。雖然如此,我依舊堅信我是我父親的兒子,父親隻是把白皮膚的基因傳給了我大妹。這很好,麵孔白一點,女人肯定比男人要有用場,況姊妹是自家人。問題是我的黑實在有點過頭了,到了晚上,手指往臉上一擼,手指再撚幾下,就好像是燒菜倒菜油,擰開瓶蓋的手指就會有點黏糊。妻子看見笑笑,這蠻好的,省得買粉(指護膚霜)了。學生紫英對我說,老師,你要買吸油的紙巾,吸油紙巾本領超強,一擦油就沒了。後來我真的買了,也擦了,是的,輕輕一擦,麵孔就清亮,心裏就清爽,但也像是激活了麵孔的細胞一樣,本來到晚上才溢出來的油,現在過半個小時油就從毛孔裏鑽了出來,而且油的厚度明顯增加,過去是光黑不亮,現在是又黑又亮,像京劇演員塗了油彩的一樣。

黑是從小黑的,我估計十歲之內,母親一定有信心讓我變白的,後來一直墨墨黑,母親開始失望了。到了十八九歲,母親就叮囑我,有事沒事,日頭裏要少跑跑。她擔心我相親時把女孩子嚇跑了,但日頭裏不去是不可能的,因為我要參加隊上的勞動,懶漢做不得的,所以解決的根本辦法是朝城市裏去,要拔掉農根才是。讀高中一年級,我看見了班級裏兩位姓翁姓楊的居民戶女同學的臉色時,決心就種在心底了。居民戶同學的臉色為什麼白得像片紙,白了就算了,但白了就會生嫩,這與黑了就會生老一樣,連帶的。那時候,我還以為農村和城市的太陽的熱度是不一樣的,我羨慕她們,我想請教她們如何讓自己臉色白得粉嫩,想好了要問,但一看見她們白淨的麵孔,看見她們白嫩的手臂,就知道了雪白是什麼樣子,我就生出許多的自卑來,自卑到連開口討教的勇氣都沒有了。

其實,我的黑臉也有過變化的。高一時,日子過了十月份,我回家後,母親在我麵前看了看,驚奇地說,兒子,你的臉色白了。我在母親的房間裏偷偷照了幾回鏡子,發現還真的是事實。我想起了自己讀書坐的座位,我人小,人小的人往往人矮,人矮了,有一個待遇就一定被剝奪,就是上好的座位坐不到的。打上高中起,我一定坐在教室的最前麵。坐第一排也不全是壞處,它可以一直看到老師晃東晃西的身影,可以一直聽到老師抑揚頓挫的話語,還有一個就是一直讓白色的粉筆灰在眼前晃來蕩去。一散課,我和同桌像一陣風去了廁所,就是用手前後擼頭發,像撣蓬塵一樣地把頭發裏粉筆灰撣掉,但有些粉筆灰卻鑽到了鼻孔裏,有的鑽進了麵皮裏,半個學期下來,麵孔就慢慢變白了。粉筆灰與白有沒有關係真的無法說清,但與我是真實的,以致於後來老師看見我長了點,要調到中間的座位去,我說謝謝老師,還是老位置好,可以一直看著老師,其實呢?

我讀大學時,每個禮拜回家後,母親看了看我的麵色,總是問我身體有什麼不適宜,我對母親說肚皮漲,但到了家後肚皮就不漲了。赤腳醫生李叔叔說,肯定是水土不服,我覺得是對的。母親問我身體問題其實指的是臉色,母親說我到上海市區,這麵孔怎麼有點青乎乎、綠茵茵的顏色,我說城市裏綠化好。母親問吃的怎樣?我高告訴母親,那個時候,我幾乎天天吃剝皮魚,食堂裏沒有其他的魚可以選擇。剝皮魚是白色的,即便是紅燒的,肉頭依舊是白色的。剝皮魚在學校裏吃,到了家裏也要吃。父親剝剝皮魚皮的動作非常麻利,從頭開始剝,皮是不斷裂的,也不會歪斜的。一會兒,魚半籃子,皮一大碗,看著那些軟乎乎的魚皮,我就會想起我的麵孔,這魚皮的顏色與我臉皮的顏色極為想象。我想我的麵孔成為這個樣子,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吃多了剝皮魚。但看看其他同學的臉色,就知道這想法不牢靠的,後來我少吃剝皮魚了,學校也開始有燒粉蒸肉買了,也有紅燒的草魚了,我想,這麵孔大概要返白了。

麵孔一直沒有返白,我工作後,母親已經不管我臉黑臉白的事了,她擔心的問題都解決了,我結婚了。但母親說我臉皺了,皺得厲害,說超過了父親,超過父親總是不對的,不正常的,希望我去醫院看看,我說不用,因為沒有時間。每個星期休息一天,那天我要與朋友一起去釣魚的。夏天裏,有幾次釣魚,日頭像火球,可以曬焦河邊的草,頭發裏的水直往臉上澆,也不知道頭發裏的水是哪兒來的,直往眼睛裏溜去、酸酸的、鹹鹹的。人熱了,心燙了,人就煩躁。急中生智,和朋友一起就跳進了河裏,露出雙眼看浮標,露出雙手握魚竿,自認為這個樣子一是專業,二是敬業。浸在河裏不肯上岸,真的把河當做遊泳池了。一天下來,人就像戰場上回來一樣,麵孔曬得像鐵鍋,麵皮有點僵硬了,皺紋起了,但因為看見了魚,覺得收獲大於損失,也就忘記了熱的苦惱。妻子說,皺點就皺點吧,反正不找對象了。妻子說這話時,看的不是我的臉,而是廚房間水池裏那些還噠噠奔跳的魚。她說,魚,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