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叮——叮——叮!”
久違的鈴聲終於響了。
站在講台上的陸原野暗暗鬆了口氣,她對學生說了聲下課之後,便低著頭,開始動作機械地整理教科書和備課本,盡管它們從上課到現在,從沒亂過。
底下聽課的老師們和教評組成員漸漸散去,一出教室,就開始交頭接耳,他們在說些什麼,陸原野已經管不了了。
座位上端坐的學生們倒是很安靜。
這時,一個壓抑著情緒的中年男音從教室門口傳來:“陸老師,你跟我來一趟辦公室!”
陸原野抬頭看了一眼,隻看到了來人轉身而去的背影。不過,她還是認出來了,是許校長。
許校長怒氣衝衝地走在前麵,陸原野抱著書本,小跑了幾步才追上。
“啪!”
一進門,許校長就把手上的聽課筆記摔到了辦公桌上。
他一路上都壓抑著火氣,轉過身就插著腰,指著陸原野,連叫了三聲她的名字:“陸原野!陸原野啊陸原野!你!”
看著眼前不言不語的人,怒火中燒的許校長,到底還是殘存了一絲微弱的不忍,揮了揮手道:“把辦公室門關上!”
原野依言關上了門。
許校長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複了一下自己的語氣,問道:“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站在講台上跟個呆子似的,平時也就算了,這次市教委的大小領導都在,友校的老師們也都在,我們學校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原本打算好好說話的許校長,越說越氣,心中那絲微弱的不忍,已經被怒火徹底燒成了灰燼。
他已經完全停不下來了:“還有我,我在他們麵前,就差把你誇上天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現,完全就是一場災難!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陸原野無話可說,這堂公開課,確實是個災難:“對不起,是我的錯。”
陸原野在認真承認錯誤,看在許校長眼裏,卻是滿不在乎,破罐破摔,一時間,更氣了。
“你的錯!當然是你的錯!關鍵是,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次教委測評的重點,我有沒有跟你們講過?強調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充分利用多媒體教學!結果你倒好!PPT,教案,教具,一樣都沒有!你現在就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陸原野抱著書本的雙手,指甲泛白,青筋暴露,低著頭,沒有說話。
她這幅拒絕交流的態度,氣得許校長頭頂都快冒煙了,連最後一絲理智都被蒸發了。
他口不擇言道:“陸原野,你沒什麼可解釋的嗎?!我看你就是心虛!就是害怕!一見到李組長你就亂了方寸!你要是什麼都沒做,你心虛什麼?!”
如果許校長注意到了陸原野顫抖的雙手和赤紅的眼睛,他也許會再動惻隱之心。
可他一想到他一個重點小學的校長,從來沒丟過這麼大的臉,還是在友校麵前,在教委領導麵前,就又惱又羞又怒,這三種情緒,彼此促進,相互催化,完全蒙蔽了他的眼睛。
原野的沉默在他看來就是默認他的猜測:“虧我還……陸原野,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你知不知道,有犯罪前科的人,學校是不能招進來的?!”
陸原野還是沒有說話,不是她不想說話,而是她不能說話,她的牙齒都在打顫了。
其實,說到這裏,許校長心裏都還抱了一絲希望,希望陸原野能反駁他,可她還是默不作聲,這讓他的怒火越燒越旺。
“今天這場教學事故,要麼你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要麼你就卷鋪蓋走人吧!我們一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陸原野終於抬起頭,看著許校長,隻說了一個字:“好。”
然後,她轉過身,顫抖著,打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離開了。
等到辦公室的門再次關上之後,許校長才反應過來,陸原野說的是個“好”字,好什麼好?!這個陸原野怎麼回事?!他話還沒說完呢!她就走……
走人!
許校長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這個小陸,氣性怎麼這麼大!好賴話都聽不出來!
不過,轉念一想,算了,既然她這麼輕易就同意走人了,那也省得他再糾結了。
唉……真是可惜了,今天之前,他確實是真心看好這個小陸。這次的三個競編老師中,他最看好的就是這個小陸,沒想到她臨時給他掉鏈子。
先前,學校出現那些傳言時,他還幫陸原野訓斥過那些話多的老師們。
剛剛他也有心聽她解釋,畢竟,如果她真的又難言之隱,他也好在外麵有個說辭,尤其是教委那邊。
看她的表現,恐怕那些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要是她真的有前科,他也確實不敢留她。
隻是,善後的事,可能有點麻煩,但也總比放個定時炸彈在學校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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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第一章】
七月月初,江城幾乎每天都浸泡在雨水裏,天空被洗得一塵不染,大地卻連成了一片汙淖。
布西湖肩上的擔子很重,不但要承接瓢潑的天上來水,還得接收排水渠洶湧而來的地上水。
那幾天,布西湖的水位蹭蹭地往上漲,隨時都有和街區的汪洋彙合的風險,萬幸,她最後堅持住了。
江城大學臨湖傍山而建,出了東門就是臨湖大道,而位於東門附近的東區教職工公寓則是名副其實的湖景房。
東區十棟三單元301室,是一間三室兩廳的大房子,裏麵隻住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獨身女子,她就是從布西一小剛離職的陸原野。
陸原野六月份離職沒幾天,就趕上了這場持久的大雨。
作為江城的土著,她太了解這座城市的脾性了。所以,雨季一開始,她就儲備了足夠的糧食和日常用品等物資。
當雨勢大到足以在高台的石階上形成一個壯觀的小瀑布時,當她發現十棟和九棟之間的小路積水成河之後,她沒再出過門。
她躲在家裏,就像是躲在屬於她一個人的諾亞方舟裏一樣,這是她最後的避難所。
如今雨季結束,洪水褪去,人們都回到了陸地,陸原野卻不願意走出方舟。
她甚至會忍不住想,如果洪水永遠不要褪去就好了,這樣她就能合情合理地,永遠待在方舟裏了。
比起每天早上必須要深吸一口氣,必須鼓起勇氣出門的日子,她明顯更適應現在的生活。
今天是周五,她起得和往常一樣的早。
客廳的牆上掛著一個黑白色圓形大鍾,當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時針和分針正好連成了一條直線。
六點整。
不管需不需要上班,她都是這個點醒來。
她在臥室門口停了半分鍾,好似在重啟休眠了一晚的大腦。
假如你能讀取她的腦電波,就會知道,她在思考接下來一整天的安排。
搬書。
刮牆壁。
等快遞。
還有,等人。
理清思路後,她才繼續往前走。
屋子裏有些暗,她熟練地在拐角處的牆上摸到了客廳大吊燈的開關。
“哢噠”一聲輕響,亮了。
赫然入目的是滿滿一地的書,密密麻麻,整整齊齊。隻有沙發前空出了一條將將隻能容下一人經過的“小徑”。
她沿著“小徑”,走到落地窗前,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夏日晨曦一點兒也不含蓄,撲麵而來,灑滿了她身後的一地。也刺得她才剛睜開的眼睛,又眯上了。
又是一個大晴天!
這樣的大日頭,再曬一天,足夠了!
適應強光之後,她的一隻手抓住了窗棱,變雙腳著地為單腳著地,身體前傾,另一隻手柔和地往前一送,落地窗的玻璃窗扇輕輕地滑開了,停在了靠近對麵窗欞地方。
沒有撞上。
她鬆了一口氣。
然後小心翼翼地轉了個身。
陽光之下,剛剛還光彩奪目的大吊燈,已經黯然失色了。
陸原野從“書海”裏走出來後,回到拐角處,把大吊燈關了。
在T恤外麵套了件防塵罩衣後,她就開始了今天的第一項工作。
她從離落地窗最遠地方開始,一摞一摞地,把書抱到了陽台上,按照和先前一模一樣順序,整齊地攤開擺好。
客廳裏的書隻搬了一半,陽台上就被鋪滿了。
她的手掌和十個指頭,已經變成了黃綠色。
書上的黴菌,還要再擦拭一遍,她心想。
隨後,她去了一趟衛生間,出來時已經是洗漱過的樣子了,頭發也挽著了起來,露出了光潔而飽滿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