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陳矩這麼說,林延潮不由心底一動。
儒家治國,就是以禮來治天下。
所以朝廷六部中,論排名禮部要在刑部之上。若要是秦朝設六部,那麼肯定刑部要在禮部之上了,或者根本不會有禮部。
不過禮部看似什麼都能管,但其實什麼都不能管,往往如此所以留下一個六部之中禮部權勢最輕之感。
甚至林延潮當初任禮部尚書也僅視作入閣的轉升之階,並沒有太將禮部尚書的差事當一回事。
但其實不然,無論是禮還是刑都是規則。
正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般,禮更適用於上,刑更適用於下。
放之外國,好比美國最高法院有三座雕像,分別是孔子,摩西,梭倫。孔子代表道德,摩西代表神學,梭倫代表政治,這就是法律的源頭。
放在明朝就取了禮與刑二字,用以裁定上下之規則,禮部則擁有對禮的解釋權。
當初林延潮與鄒元標的約禮約法的辯論也正是從此展開。林延潮,鄒元標一並認為,宰者,在古代就是禮司宰割之事,為諸侯掌祭祀之官,而宰相應當輔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禮而治理天下。
隻是鄒元標認為宰相者必須聽從清議輿論來施政,才能達到善治。鄒元標的意見,也就是東林書院一直以來的立場。這與林延潮不同。
話說回來經陳矩這麼一提,林延潮這才意識到為什麼自己任禮部尚書以來,一直被官員們說為事而無功,因為無論在海漕,還是在朝鮮兵事,都不是他的職責所在。
林延潮此舉不僅越俎代庖,而且引起了主管兵部的石星以及河漕官員的不滿。
而偏偏在最重要的立國本之事上,他沒有建樹,任禮部尚書近兩年來,沒有任何的推動。所以也就成了明朝官員最經常抨擊執政大臣的把柄‘懼失上意’。
所以林延潮要挽回自己因海漕,征朝之事而日益下滑的名聲,必須在國本之事上有所補救,這才是他禮部尚書應該辦得事,否則就要背個屍位素餐的名聲了。
陳矩與林延潮匆匆一晤後,建議他爭立儲之功後,即是趕回宮裏去了。
二人私下交往,自是不能耽擱太久。
林延潮見陳矩要走,當即道:“陳公公,林某有一事相求。”
陳矩聞言道:“能得大宗伯相求,此事必是重要,還請直言!”
林延潮道:“林某昔日在宮中有一好友名為高淮,之前因張鯨被逐出宮裏去了南京。林某心底一直因此惴惴不安,聽聞他在南京過得不好,所以林某相求公公將他調回。”
陳矩見林延潮是一個念舊情的人,心底對他更添三分欣賞。
但是他卻是為難地道:“大宗伯都這麼說了,陳某本不該拒絕,但宮裏逐出的人一向難以召回。咱家也不好破這個規矩。”
林延潮道:“這一點林某不敢奢求,所以還請公公能否給他安排個輕鬆的差事。”
陳矩想了想道:“也行,臨清皇店那邊缺人代理,我可以安排他去打理?大宗伯以為如何?”
林延潮大喜道:“那就太好了,那麼我就讓高淮托一個與公公相熟的中人,再送幾樣古玩。”
陳矩聞言一笑,心底暗讚林延潮行事周密,於是點點頭。
當即陳矩與林延潮作別。
萬曆二十一年。
正月頭幾日,京城裏下一場瑞雪。
王錫爵回朝後,天子十分滿意,當即下詔升王錫爵為文華殿大學士,次輔趙誌皋也升為文淵閣大學士。
而王錫爵以在家事親,無功於朝廷不敢接受,辭去文華殿大學士,仍任武英殿大學士。
不過趙誌皋得以升任文淵閣大學士。
陸光祖,張位二人則是不動。
文淵閣的走廊裏,王錫爵正負手賞著這雪景。
在此雪景之下,王錫爵身著一品大員所著的大紅蟒衣,外罩天子欽賜的麒麟褙子,任由北風吹拂著三尺長須,好一派雍容華貴的宰相氣度。
王錫爵賞雪之時聽得金水橋對麵傳來腳步聲,一名身著緋袍的官員踏雪行來,對方左右還跟著兩位侍從。
看清這位官員的麵容後,王錫爵不由微微一笑。
此人正是王錫爵的好友,當今吏部左侍郎羅萬化。
羅萬化來到閣前向王錫爵笑著問道:“元輔,何故沉吟在此?”
王錫爵笑了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啊!”
說完二人同是大笑。
“勞相爺掛念,真是折煞羅某了。”
王錫爵笑道:“去年我在鄉侍母於膝下,偶有一日出外,聽得路邊有鳥在鳴,突想起當年你我給先帝講書後路經內苑,你聽得有黃鶯在鳴是當即賦詩一首。”
“令啟朱明景物華,新聲巧囀上林花。全枝借得晴初試,喬木遷來韻轉賒。靜裏調簧隨玉輦,陰中分綠上窗紗。聖朝會見和鸞鳳,小鳥緡蠻詎足誇。”
“這首詩膾炙人口,當時我在左右同鄉麵前道出,無人不為之喝彩。”
羅萬化聞言笑著搖了搖頭道:“那是多少年的事了,元輔,你我現在都老了。”
王錫爵撫須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我可是不服老的。好了,咱們到值房裏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