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章 試問(1 / 3)

精一講堂前,殘雪滿地。

處處都是年末蕭瑟之景象,聽聞張簡修的死訊,林延潮的弟子門生們皆有悲色。

“朝廷雖負張家,但張家卻從未負過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無救,從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報效?”

“正如恩師所言,為人抱薪者,已扼於風雪之中了!”

“長歌當哭!”

不少門生們紛紛垂淚,但見作為山長的林延潮卻沒有說話。

“山長!”

“恩師!”

“我當等如何?”

林延潮坐於堂上沒有說話,但見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輩讀書豈為無病呻吟之事,什麼長歌當哭?什麼朝廷負張家?不值得報效朝廷?難道爾等讀書是為了朝廷而讀的嗎?難道張四郎死了,爾等就不事功?”

“讀書何事?橫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與那些腐儒有何異?”

徐火勃疾言厲色幾句話下,但見學生們麵容都有愧色。

“可是張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說話,但見林延潮已是緩緩起身,眾弟子們一並看向了他。

“諸位,恢複不恢複張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聖裁,此事輪不到我們來說話!”林延潮說著向北麵抱拳一揖,“爾等安心讀書就是,不要多問朝政!散去吧!”

說完眾弟子們都是悻悻離開。

還有幾個人覺得不甘心回頭望向精一堂。

隻見林延潮仰望著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額,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長之銳氣一年不似一年,難道真被官場所消磨了?”

“當年那為天下請命!上二事疏的山長何在?”

門生們離去後,林延潮對徐火勃道:“惟起你怎麼看?”

徐火勃道:“恩師既以姚崇故事請天子複張太嶽名位,那麼學生以為張家四郎殉國倒是一個機會。”

林延潮聞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讓他們不要於此事上說話,以免天下側目。”

徐火勃垂首道:“確實是學生私心。但恩師自不屑以此事強起。”

林延潮擺了擺手,於庭間踱步道:“因張家四郎殉國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後主張,甚至會疑心為何張家四郎偏偏於此節骨眼上殉國。”

“恩師?”徐火勃吃驚道,“如此聖上不會……”

“自處嫌疑之地,解釋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將袍角捋平。

“恩師有經天緯地之雄才,為官十餘載俯仰無愧,”徐火勃頓足道,“隻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著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撫須詠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林延潮將滕王閣序下半篇念畢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張簡修殉國之事傳至京師,果真引起朝臣震動。

因當年張居正之事,一時六科,禦史台沒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萬曆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給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萬曆十四年進士,在翰林院裏為庶吉士三年,當初因張鯨事,李沂曾憤而打算上疏彈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壓下,避免了另一個時空裏上疏被革職的命運。而李沂散館後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時不僅授業於林延潮門下,且與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貫暗算罷官後,常為之不平。

今日他聽了張簡修殉國事後,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裏後就在書房閉門不出,連家人喚他用飯,他也是不理。

身為兵科左給事中以來,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與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場久了,他談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錦衣玉食。

但這日他心不能平。

“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他念起了滕王閣序這首詩,想起當年在翰苑時的抱負,袁宗道仗義直言而被奪官,種種之事浮於他的心頭。

“為天下主而一國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國失之而我獨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過天下危矣!”

想到這裏李沂脫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鋪平於案上。

“恩師當年懷必死之誌,上天下為公疏!天下不言獨言之,今日學生不才,唯有死諫而已!”

說到這裏李沂當即蘸墨於紙上疾書……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於文書房投疏後,即至六科廊與兵科都給事中徐成楚請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適。

徐成楚不疑有他,反而叮囑他好好在家休息。

李沂回家之後,將家仆盡數遣散,令人帶信至老家,身旁僅餘一老仆。

等至中午,李沂家中遭破門而入。

錦衣衛湧入其寓所,大喝道:“抓拿朝廷欽犯李沂!”

李沂離屋道:“李沂在此!”

但見為首的錦衣衛斥道:“大膽李沂,陛下問你,為張居正報仇乎?”

李沂仰天大笑道:“臣對陛下忠心,為社稷進言,為蒼生進言,何曾要為誰報仇?”

錦衣衛又問道:“陛下再問你背後可有人指使?”

李沂郎聲道:“臣乃言臣當秉直而言,不負天子,不負史書,何來指使之說。臣對陛下耿耿忠心,今日卻遭見疑,臣又有何詞?此事隻是臣一人主意,於他人無關!”

“李沂,我再問你一次,背後可有人主使?若招出,陛下可以網開一麵,饒你一命,否則唯有死路一條!”

李沂道:“李沂不過說了幾句話,又有何罪?張太嶽以身當國,又有何罪?李沂之冤事小,張太嶽之冤事大。李沂身死,不過少一饒舌言官,毫不可惜,但張太嶽之冤不雪,將來又有誰敢任事?朝廷何來良相?道旁築室可治國乎?臣泣懇請陛下明鑒!”

見此對方喝道:“來人剝去衣冠,拿至午門先廷杖六十,再下詔獄問罪!”

但見四五名錦衣衛七手八腳拿住李沂按在地上。

卻見李沂滿臉都是泥沙,口中猶自念道,臣懇請陛下明鑒!

陛下明鑒!

陛下明鑒!

“拿布堵起嘴來!”

李沂被拿之事,頓時驚動了六科廊的言官們。

吏科都給事中楊東明,戶科都給事中耿隨龍,兵科都給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驚,然後召集了幾十位言官前往內閣求情。

而此刻首輔趙誌皋(正好)頭疼不能理事,現在閣內唯有次輔張位,三輔沈一貫二人主事。

麵對逼來的言官,次輔張位,三輔沈一貫皆如臨大敵。

吏科都給事中楊明東,萬曆八年進士,歸德人士,理學名家。

他與呂坤,沈鯉都是當今朝堂清流中極有聲望的人物,曆史上河南大饑,楊東明不惜犯節上饑民圖,其中一圖‘一家老小七人逃荒,入一林內不能進,商量將十五歲的女兒賣去,女兒挽娘衣哭不忍舍。一家人又商議將兒與兒媳賣去,兒與兒媳跪下痛哭不肯去,最後一家抱頭痛哭齊於樹上自縊,隻餘下二歲小孩在林中痛哭’。

此圖一上後,天子驚恐惶懼,當即下令開倉賑濟,挽留了不少災民性命。

麵對眾人指責,張位道:“上意震怒,如之奈何?”

楊明東奏道:“自古惟有大逆則有打問之旨,今豈可加之言官,還請閣老做主,先停廷杖。”

“這……”張位猶豫道。

沈一貫出聲道:“當年上諫後,權相之事已多年無人提及,李沂明知此言引動天怒,仍執意上奏,我等縱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無力。”

正所謂微言大義。

沈一貫的話乍聽起來沒什麼,但一個‘權相’之事已是將事情給定性了。當然張居正當年勢大時候,沈一貫是出麵數度反對過的,稱得上是前後一致。至於李沂替權相翻案,再有理由沈一貫也沒有必要要保他。

但見楊東明道:“張太嶽縱有擅權剛愎之過,卻也有救時之功,其子張簡修更是為國守節,我等朝臣聞之忠貞無不泣下,李給諫為其鳴冤又有何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