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彤雲似被,大地如床。雪作柔荑,以輕風為夜曲,以萬物為嬰孩,低吟淺唱,慢打輕拍。天地寂靜,似乎已沉沉入睡。
隻是,此刻正值黃昏時分,添三杯淡酒,點兩盞紅燭,看萬山披白,聽飛雪敲窗,自有幾分悠然愜意,若恁早將息,豈非辜負了這番風景?
雪愈發下得通透,映得天色似乎也有些白亮了,猶如遷客騷人傾訴滿腔愁緒後,心境獲得暫時的開朗。遠山上的鬆林隱隱散發出淡淡的鬆香,偶爾有風拂過,便發出被雪壓斷的脆響,於是引起幾聲犬吠,傳向蒼茫的原野。原野上,依稀有一個黑點,在緩慢而艱難地移動著,似乎是晚歸的行人。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然而,雪幕蒼茫,歸途又在何方?
…………
…………
…………
十年後。北平。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北平當然不是長安,但是它有和長安一樣的落葉,一樣的淒涼。尤其是城北,竟然一片斷壁殘垣,破屋敗瓦,似乎經曆了一場浩劫。偌大的街區,隻有幾所稍稍還算完整的房子,在淒涼的秋風中瑟瑟發抖,搖搖晃晃。吹落的瓦片捶打著破布爛窗,嘭嘭作響,繼而掉在地麵,碰裂的聲音仿佛是哀歎,又仿佛是呐喊……
夜色漸深,有燈點起。兩隻高高掛起的燈籠在漆黑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上麵寫著“如家客棧”八個大字,顏色暗紅,宛如風幹多時的血。
客棧裏也很亮,亮得空蕩,亮得慘淡,亮得冷清,就像客棧的生意。
不過今天的生意似乎很好,此時此刻還有一桌客人仍在喝酒,確實是在喝酒——桌子上一盤豬頭肉,一盤拍黃瓜,兩盤菜幾乎一口未動;此外還有一盤水煮花生,如果仔細數一下的話,好像隻比原來少了六顆。然而桌子上的酒壺卻不少,足足有十二個,其中十個已經空了,剩下的兩壺雖然目前尚滿,不過其前景想必亦是掐指可算不容樂觀。
客人共有四位,恰好坐在東南西北四個桌邊。東邊是一條中年大漢,長得濃眉大眼,一張方方正正的臉鐵青中隱隱透著暗紅,就像一塊剛剛淬過火的鐵塊。滿腮髭須如戟如刺,似乎比鐵還硬——若非如此,如何鑽出這鐵塊似的臉?一件破了無數個洞的聊勝於無的灰布衫半敞著,露出鐵打似胸膛,上麵刻印著十數道刀疤,看起來著實令人心驚肉跳。秋夜漸寒,那大漢卻是毫不覺冷,甚至覺得很熱,熱得臉和胸脯上已經沁出了汗珠,整個人在明亮的燈光下竟閃爍著黑亮的金屬般的光澤。莫非他竟真的是鐵鑄的麼?
坐在南邊那位倒顯得消瘦很多,相貌也頗清秀,依稀看得出年輕時不失為一個英俊後生,隻是一雙眼瞳卻被燈光映照得異常灰白,好像瞎了一般,未免拉低了顏值,好在極為有型的三綹長須給他彌補了氣質,顯得好生儒雅。一襲洗得不能再洗了的淺藍長袍已經變成月白色,寬寬鬆鬆地套在身上,幹淨得不能再幹淨了。
西邊這位,豹子一樣的額頭,老虎一樣的眼睛,獅子一樣的鼻子,河馬一樣的嘴巴,野豬一樣的胡子,水牛一樣的身體。毛忽忽的兩隻胳膊拄在桌麵上,簡直比四條桌腿合起來還粗。他如同一頭死死盯住獵物的野獸,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桌子,似乎這張木桌是一道美味,恨不得一口吞入腹中。
如果被剛才那付尊容嚇了一跳的話,北邊這位絕對能平複驚嚇的心情,甚至令人頓生喜感——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鼻子,圓圓的嘴。一雙眼睛卻是極為細長,好似圓圓的雞蛋裂了一條不易覺察的縫兒,又好似圓圓的小乳豬臀部被切了一道口子。圓圓的身子坐在凳子上,仿佛是一口酒缸。看起來那十個空壺裏的酒必然是大多半都倒進了他的肚子裏,隻因他此刻似乎已經醉了,圓圓的臉上浮現著酒後癡呆般的笑意,細長的眼睛本如刀口,此刻似已愈合——隻是,“酒缸”又怎麼會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