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俯門前傳來一陣響動,馬蹄聲,兵器和鎧甲摩擦碰擊時發出的聲音,在魏州大名的清晨逐漸嘩然而鼓噪。
“你知道李白的那首詩好在哪嗎?”書生依然靠在牆角,問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
“還用說嗎,好在前兩句。”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難道不是嗎,那才是最美的畫麵。
“太小窺那首詩了,你的小滄桑隻夠欣賞小境界。”
“我的小滄桑?嗬嗬,哼!”
書生對著天空眯起眼的時候,陽光突然乍現,原來是晴天,我記住了他側臉上眯縫著的眼睛,覆著一層稀薄的光,咫尺天涯,真像某位明星,對於每一張麵孔,我從來記不住五官。
我看到的很少很有限。
我看到,我妹妹隻能撇嘴時不怎麼好看,我弟弟悵然若失時高大而落寞,我小妹妹低頭沉默的額頭有些暗淡,我父親緩緩站起來轉身走開,我老媽心裏似乎有話但沒說,我也看見我朋友,她無意識間浮現的滄桑。算了吧,這些已經足夠了,足夠讓我變的有良心,可我的良心呢,脾氣是船嗎,肯定是,隻是對我而言的船,未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誰沒有滄桑呢,那些從滄桑裏脫身而出的人,我熟知的人,我以為那就是他們本來的麵目,一直是那樣的麵目,卻是一場又一場的悄然回歸,而我,從未回歸,曲則圓,變則通,我像飛出的箭,而他們將自己一折再折,我很難受,卻沒有難受的資格,隻能在他們麵前低頭。
這是最後一次對自己的踩踏,難道我真的那麼不堪,難道瓜子皮裏的滄海桑田,無情可言?
“看重才如此糾結,不是人人都會自省,聖人每日自省三次,你嘛,大到無邊小到針尖,小處無成,大處有望,我很好奇 你看重的人,好在何處?”書生睜開眼,他的睫毛從下眼瞼上突然跳開的時候,像一堵牆上搭出去的微微下斜的蓬頂,透進縷縷陽光,我卻記住了他啟動時溫厚的豐唇,豐收的豐,那囤滿時,才會流溢而出的麥香。
在越來越大的響動裏,在越來越鼓噪的清晨,在還有一些寂靜的牆角,在某片沙地裏,我無法抗拒神又一次握著秧苗的手,心疼了一下又一下,有一些根須,絲絲縷縷,我懂,它恐怕拔不出來了。
好在何處?好在相處都像是神一般的,刻意安排。
書生已經離開牆角,走了出去,像個拾破爛的,在街心剛剛直起了腰。我還在牆角處,或者,一部分我還殘留在牆角處,喜歡不好嗎,為什麼會一頭栽進去脫離中庸,雖然我不懂什麼中庸。
有時候想起,有時候忘記,不好嗎?
“殺之,祭旗!”恍惚看見高頭大馬上的田承嗣,恍惚看見馬前的兩名衛兵,在他簡潔而陰冷的唇齒下,如放開鏈繩的猛獸。
這位狠決叼詭之徒,難道就是這樣治理他的老家魏州?殺之祭旗,沒多大來由的目的,他田承嗣真的以為眼前這位敢擋他道路的人,是破破爛爛的李家王朝,全由他砍來砍去?他恐怕就是這樣,將馬蹄下的布衣砍的發怵,大名的治安才貌似規範貌似有序。他恐怕也欺負過盡心伺候的小七,小七隻能對一匹馬發脾氣說:“七爺我哪裏伺候的不周?”
桑始,我在心裏狠狠的念我的護身符,全部,集體,摔翻。
好像天上劈下一道悶雷黑電,眼前突然烏泱泱倒塌一地,在一大片倒戈的哀嚎聲裏,離書生最近的哀嚎最慘痛,他們自己的刀刃,在他們自己的碗口劃來劃去,我要他們爬起來又摔下去,我要他們自己廢掉自己的手腕。
“哈哈哈......”書生傻嗬嗬的笑了,我狠,他也恨,大笑難道不是在大踩一群倒黴蛋,這群人早該倒黴了,跟著安祿山造反,禍害過多少人數都數不清,李豫沒有辦法,隻能給他們投降的機會,李豫想太平,女兒都舍得喂狼崽,李豫不想天下再塗炭,不想百姓再遭殃,但狼就是狼,冥頑不化,像我一樣的冥頑不化。
有人說李豫是仁君,有人說李豫是中材之主,我以為綜合起來就是李豫,亂世需要的君王得又仁又狠才行,比如他那位締造了貞觀之治的祖先。
眼前已經勉強列隊,田承嗣被手下扶上馬,這群人驚魂未定狼狽不堪,還沒有搞清狀況。
書生已經不笑了,冷冷的立在當場,沒有走開的意思。
“這位,這位高兄。”田承嗣狐疑了一下,他對自己狠了狠心,稱沒他年長的人為兄,高兄,對自己不狠不行,這種人,哼,我知道他的底細有多爛,我知道他的臉有多黑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