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他目光一瞬,她竟讀出些哀傷。那樣淺淺淡淡,風一吹就化了。飄進她眼裏,竟覺得心有些發酸。
他定是知曉了張家變故,莫不然,平日這樣豁達之人,不會有這樣****的憂思。
“是張家的事麼?”這些年他待她極好。那些個有趣的玩意兒,還在她桃花塢裏收揀著。她不是鐵石心腸,報不了他恩惠,隻能偶爾關切。
他從暮色中走來,靜得沒有聲響。立在台階上看她,高出她許多。俯身下來,眼中柔色依舊。
學著薑昱的樣子摸摸她腦袋,不過一瞬,在她全然不及反應時候,已極快收回手去。“阿瑗,張家,不一樣了。”
聽他悵然一歎,她突然就想哭。是不一樣了,張家變了,薑家也變了。世道,終歸要變的。往昔安寧,也不知日後還能不能見到。
“張家,還有二哥哥在的。”她不是嘴上伶俐的人,不善安慰,隻能幹巴巴表了心意。
“還有我麼?”那人淡淡笑起來,眼中愁緒未去。拂一拂袖袍,索性便這麼坐下。如此卻是換她高出一截。
“離家前夜,父親招我說話。隻說張家日後擔子,怕是要落在我一人肩上。彼時以為不過是父親勉勵,心中還激蕩一番。到得如今,方知那時自己何等糊塗,竟未能體察出父親艱難,實在蠢笨。”
他的生父,便是監察使張大人,乃是太隆一地頗有盛名的美男子。便是人到中年,每次見到,七姑娘都覺風采不減,自帶了一股文人的雅氣。如今那人,該是背著不光彩的罪名,回鄉頤養去了。
“張大人對二哥哥期望極深。二哥哥當不負他希冀才好。”往後與這人怕是要日漸疏離,今日遇上,總歸要勸勸他。人在落寞時候,有人拉一把,才不會越陷越深。
“談何容易。”兩手撐在身側,他仰起麵龐,對月興歎。
老天倒是應景,方才還露了臉的銀盤,這時候已被四麵八方聚攏的陰雲合圍起來,隻餘下一道銀白的鑲邊。
借著抬起的眸子,好在離得近,剛好看見她眼中擔色,遂勾一勾嘴角,話裏不掩遺憾。
“以往聽薑昱喚你阿瑗。總想著日後也能如他一般,日日這樣親近叫你。從沒有想過,第一次喚你,卻是今日境地。”
他說得直白,她聽進耳中,除了微有絲不自在,竟突地生出股無奈。腦袋漸漸低垂下來,不知該如何回話。
她是想過要嫁他的。沒有雀躍,亦沒有排斥。仿若涓涓細流,隻等著水到渠成,悠悠揚揚去得遠了,日子也像那般溜過去。可惜事情生變,她與他,誰也抵不過命數。
“來時喝了些酒,卻是胡言亂語,唐突了你。方才那話,忘記也罷。”起身也不整理衣衫,踏步下來,到她跟前時最後瞧她一眼,再回頭,卻是錯身過去。
“夜裏寒涼,眼見要落雨。七妹妹還是早些回去。莫要又弄壞了身子。”
看他也不掌燈,就這樣踩著木屐,一步步遠去,高高瘦瘦的身影,飄忽忽淹沒在夜色中。隻聞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噠噠聲,一下一下,在寂靜夜裏,仿佛敲在耳畔。
“小姐,張家二爺,有些頹喪呢。”連春英都看得出來,那人是半分沒有遮掩。
“日後總能好些。”她心頭有愧,卻絕沒有無私到與他道明緣由。她想她也是卑劣的,或許今後,這樣的自私卑劣,還會更多。
“晚了,回吧。”一路回去,兩人都很少說話。春英挑著燈籠,不時回看她兩眼。穿過月洞門,道旁載著垂柳,長長的小徑,夜風一起,柳枝便一順風蕩漾開來,拂在臉上,亦擋了前路。
春英停下與她調換了位置,伸手擋開柳條,側身護著她不被碰著。
這陣風來得不巧,呼呼刮在耳邊,一陣陣激狂起來。她主仆兩人便走得慢了。正聽春英埋怨偌大個地兒,竟沒人修剪花木,便見拐角處一盞燭火,隔得老遠,飄忽而來。後麵映著個影影幢幢的影子,嚇得兩人同時噤聲,腳下再不敢挪步。
“小姐。”春英怕了,隻會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