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番外仲夏
他生於仲夏,卻從不喜歡這個季節。
不是因為夏日苦熱,隻是因為在他出生不久後,他便慘遭滅門。
滅門——
為何獨獨留下他這根獨苗?
小時候他沒想明白,便會遭到師父一番毒打,師父大概是恨鐵不成鋼的。
雖然長大之後,他一直在想,師父到底是為了教他,還是怨恨他呢?
心裏多少是有恨的吧,為了他,師父犧牲了闔家妻兒,他的命,奪走了師父親兒子的命。
如果當年,師父沒有救下他,他應該早就轉世投胎了——
那又有什麼不好呢?
可他活下來了,便要日日受那折磨: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寒冬裏他隻穿著單衣,凍得臉皮皸裂,睫毛上都凝了冰霜;
苦夏裏他汗流浹背,汗水在身上曬幹了,又濕透了……
後來很多年裏,他都很害怕那股汗味,他的居所和馬車,需用熏香重重熏過,他討厭一切異味和不潔之物,便是從童年開始的。
仇恨的種子,便是在這樣的痛苦中滋長的,他恨那個害了他全家的人,更恨救下他性命的師父。
為何所有的罪孽,到頭來卻要他來承擔?
鄰居家孩童的玩樂聲,淘氣聲,乃至於調皮搗蛋弄破了家裏的東西,被父母親一頓痛打之後的大哭聲,哄勸聲,在他耳裏,都是那麼悅耳,隻因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尋常百姓家的聲音。
漸漸地,他連鄰居家的天倫之聲也怨恨上了,報仇,他要報複這個世界!
“我要報仇!”
小小的孩童,身量尚不足四尺,咬牙時卻帶上了刻骨的仇恨,雙目中已染上了赤紅。
師父很滿意,在他七歲生辰這一天,終於讓他出了一次門。
第一次到大街上,他看到什麼什麼都覺得新鮮,原來市井是這樣,車馬是這樣,商鋪是這樣……
直到他看到那個女孩,皮膚白得像一團白雪,頭上紮著兩個揪揪,穿著夏日裏的薄綢,兩個眼睛卻眼巴巴地盯著路邊小販的糖人看,既不哭,也不鬧。
糖人——這是後來那個女孩給他時,他才知道這玩意的名稱。
不知哪個混小子從街上衝過,把女孩推倒了,她撲倒在地,衣裳也髒了,手也磕破了皮,玉雪一樣的肌膚上滲出了細細的紅絲,她委屈了,水汪汪的明眸一下湧出了淚珠。
那時他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叫滾燙的熱淚,那淚珠似乎一下燙到了他的心裏,他急忙上前把女孩拉起來,女孩愣愣地看著他,遠處女孩的父母也趕了過來,他暗道不好,自己如此落魄,對方該不會把自己當成拐子吧?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無地自容。
然而女孩幼聲幼氣地告訴父母,是他救了自己,又要求父母買糖人送給自己——
雖然他實在懷疑,那是女孩自己想吃的,隻不過借著感謝他的名義,她自小便是個小滑頭!
“大哥哥,給你吃。”
女孩舉著糖人,踮起腳尖伸到他麵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那糖人真甜!
後來,他聽到旁人議論,才知道,那女孩是現今的戶部郎中若勵的女兒,身份與他何止天地之別,他默默地把糖人藏在了懷裏,沒有再吃下去。
十歲那年,師父第一次給他煮了一碗壽麵,他受寵若驚地吃下後,卻見師父吐血。
原來師父已經服了毒,並把他的身世跟他說了個清楚:
太子,皇帝,他從未想過這些詞彙會出現在他的人生中。
師父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他是先天的隱宮之症,進宮當太監,最有希望接近皇帝,然後報仇。
當太監?
在之後的許多個日日夜夜裏,他都很想問師父,師父當過太監嗎?
想必是沒有的,師父肯定沒嚐過,那種被人欺淩,被人鄙視,被人看不起的滋味。
在後宮的妃嬪皇子麵前,太監們隻不過是一條狗,不,恐怕還不如貴妃心愛的那條西施犬呢,至少它不會被隨意地拋棄。
他花了八年,從最低級的小太監,一步步地接近了當今的聖上,從為皇帝解悶逗趣,到替皇帝查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宮闈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