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山邊宿舍異常熱鬧,巷子、弄堂、過道,到處都是人——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站在一起嘰嘰喳喳。
這幅畫麵既是朱鳳廠的一道風景,也是一個重要信號——意味著廠裏出了大事。
大約到了四點多鍾,大呼小叫的嘈雜聲一路從廠裏傳到山邊宿舍來:“不得了了!棒棒殺死人了!”“許子民和羅想成殺死了!”
聽到這個噩耗,楊木青他們呆若木雞。
太陽偏西了,黃葛樹的枝葉隨著一陣陣江風隨意搖擺;
夕陽的餘輝透過繁茂的葉子縫隙灑落在楊木青的身上。
他站在樹下極目眺望那熄滅的煙囪,隻見在它的西邊正掛著一輪紅太陽;
紅太陽似乎不願看到這幕人間慘劇,害羞似的一個勁往西山躲藏,不一會就消失在綿延起伏的群山之間了。
一眨眼,天黑了。
然而朱鳳廠並沒陷入黑暗之中,它一如既往地明亮著,而且比平時更添了一份亮光——俱樂部屋脊的木台架上安裝了一個探照燈;正不停地旋轉,把一束刺眼的光芒射向四麵八方。
天熱,本來就煩躁,再經過一場打死了人的武鬥,大家的神經早就繃得緊緊的,被這探照燈一射,個個驚恐萬狀。
吃晚飯的時間雖被耽擱了,吃飯的心情雖被破壞了,但還是得必須填飽肚子。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楊家四口和劉家五口一起坐在門前壩子裏的電燈下吃晚飯,邊吃邊擺龍門陣。
抱著三女兒吃飯的楊木青喝了口酒抱怨道:“這一打,工廠停產了,吃啥?用啥?工人、幹部都靠這幾根絲吃飯嘢!”
“怪去怪來,還不是怪棒匪!”一個破鑼爛聲從旁邊傳來。
楊木青扭頭一看,隻見一個中年婦女正從地下室外麵的石梯子爬上來。
她是劉清明的愛人焦桂英,是劉公公的侄兒媳婦。
她家就住在劉婆婆家下麵的地下室。
焦桂英的喉嚨有毛病,嗓子又沙又啞,典型的鴨公嗓子,是朱鳳廠最難聽的聲音。
焦桂英話音剛落,一個更刺耳的聲音猛然響了起來。
一對比,楊木青突然發現焦桂英的聲音不算最難聽。
隻聽到廠裏的高音喇叭叫起來,一個尖嗓子的女高音卷著舌頭用川味普通話大聲嚷嚷:“全廠職工和家屬同誌們請注意!果城朱鳳廠紅聯廣播站播音開始了!”
大夥停止吃飯,屏住呼吸靜聽。
接下來是一陣帶火藥味的造反歌曲。
短暫的音樂放完後,那個尖嗓子女高音念了幾段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然後又高呼了口號:“血債要用血來還!”
這些暴力、血腥的語言從她那秀裏秀氣的嗓音裏發出來,嚴重缺乏戰鬥力,與大革命的氣氛極不諧調。
然而聽眾並沒覺得滑稽,個個都十分緊張、嚴肅地豎起耳朵聆聽。
高音喇叭緊接著播出了通告,譴責以柳召珍、李友才為首的棒棒壞頭頭挑起武鬥、搬人來廠炸了養豬場、殺死了老工人、還揚言要炸鍋爐房。
最後高音喇叭嚷道:“總而言之,一切罪過在棒匪!一切責任歸紅太陽指揮部造反團!”
喇叭聲傳向宿舍;傳向田野、山穀、遠方;響徹雲宵。
頓時群情激憤。
砸派對棒棒的仇恨象火山一樣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