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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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她所說的場所是指這個國家,還是指在黑漫漫的宇宙中繞行不休的這個岩體。我默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膝頭,再把自己的手輕輕放上去。她的手很暖,內側潮乎乎的。我毅然開口道:

“我沒有辦法向你很好地解釋我這個人。我時常鬧不清自己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不明白自己在考慮什麼如何考慮,以及追求什麼。甚至自己有多大的力量、應該怎樣使用都稀裏糊塗。這種事一一細想起來,有時真的感到可怕。而一害怕,就隻能考慮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我變得十分自私,從而傷害別人,盡管我並不願意。所以,我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一個出色的人。”

我無法繼續說下去,我的話因而“噗”的一聲半途折斷。

她默不作聲,似乎在等我的下文,並且依然盯著自己的鞋尖。遠處傳來救護車的呼嘯聲。環衛工人用掃帚歸攏大街上的垃圾,看也不看我們一眼。由於時間晚了,路上車輛已明顯減少。

“和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我說,“不是說謊。但不僅如此。表達我雖表達不好,總之我覺得你這個人非常非常地道,為什麼我不清楚。為什麼呢?雖然隻接觸不過兩天,但是這段時間裏在一起這個那個交談當中驀然這樣覺得的。而且我始終在考慮——這種地道是怎麼一回事?”

她揚起臉,定定看一會我的臉。

“不是故意讓你上錯車的,”我說,“大概是我想東西的關係。”

她點點頭。

“明天打電話,”我說,“再去哪裏慢慢聊聊。”

她用指尖揩去淚痕,雙手插回大衣袋:“……謝謝。老是麻煩你,真對不起。”

“不該你道歉,出錯的是我。”

小奈盡力擠出一絲笑容,衝著我點點頭,反身走上階梯,準備回到已無法容身的宿舍。

“我們還會見麵嗎?”

“也許吧——我馬上要離開這裏了。下一步還沒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我們還年輕,總會有機會的!”

“好吧。”我滿腹鼓勵祝福的話,可是一看到小奈縹緲虛無的微笑,便徹底沒有力氣說出口。

“放心吧,我可不是什麼脆弱的小花——單憑我自己幾年來不也好端端活到了現在嗎?”

留下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小奈精致的臉蛋上依然掛著自信的笑容,堅定地離開了我。然而轉身後,她柔弱肩頭輕微的顫抖、纖細脖頸的低垂,卻述說著截然不同的感受——那一瞬間,我的記憶仿佛受到槍擊一般,倏忽間蘇醒又轉瞬逝去……

那天夜裏我們就這樣分別了。我一個人坐在椅上沒動,拿出業已作廢的代表了小奈一部分悲劇過往的名片,在手裏攥緊碾碎,扔進不遠的垃圾桶裏。鍾已快一點了。

輕手輕腳地開門。本想在不驚醒父母的情況下回家,但是破樓舊門必不可免的發出巨大聲響,吵醒了隔壁違反規定飼養的烈犬,進而吵醒了神經衰弱的父母。盡管事先通知過父母,也免不了被一直拿孩子當長不大的孩子看待的老兩口睡眼惺忪的詰問。為了不影響他們休息,我謊稱碰到老同學,喝多了想趕緊睡覺。漏洞固然多的是,困倦狀態的父母也不想過多思考,便上趟廁所回屋睡覺去了。

洗漱完畢躺在床上,自作自受的我忍耐著隔壁家的狗吠和不斷調台發出的各個電視台夜間節目的大音量播放,和樓上隱隱約約的吵架聲。反正也睡不著。

我想著小奈,想著這一天與她相處的時光,一點一滴都那麼美好,如同雕刻在海邊的沙堡,與我不同的,則是小奈會挺身對抗海浪,盡管徒勞,哪怕隻會剩下狼藉一片,也會耐心繼續下去。已經習慣了獨自堅強的她,並不需要我這樣軟弱的家夥的無能的幫助與接近,無論有什麼樣的人以何種心思圍觀,小奈仍會堅強下去……

回來的路上,我終於想起了記憶中瞬間的往事:在那個大搞形式主義來提高名聲政績的時代,學校特意在小學二年級的夏令營升旗儀式上,組織剛剛見到從日本過來即將再度傷害自己和母親的禽獸父親的小奈,獨自出列,站在操場正中央,接受並無名份的“母國”日本國旗升旗儀式。在全校師生,包括我在內異樣眼神包圍下,內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痛苦的小奈已經習慣了周遭的排斥與仇視——對於不諳世事的小學生們來說,比起對這個國家的過去特有的仇恨,更多的是對所謂“異端”的純粹的歧視與直白的排擠——按照之前學校準備好的步驟走完全程,全程麵帶自信的笑容,反而壓製住了連老師都無法製止地嘲笑和譏諷聲。可是真正讓我記住的,並不是小奈美麗的容顏與笑靨,而是嬌小身軀如被清風吹動的潭水般的輕微顫抖……可惜,現在的我並沒有比當初強多少,麵對小奈受到同班同學的欺侮,我還是隻能做無用的旁觀者,什麼忙也幫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