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燒連著幾天不退。老林和老婆正辦離婚,所以在他入院後的第三天從北京匆匆趕來的,是和老林相好並且以後可能成為他兒子後媽的那位“第三者”。同一天所裏也來了電話,對韓丁的去留做了指示:既然法院表示近期不會開庭,所裏也就不再另外派人來了。所裏讓韓丁聽取一下製藥廠對這個賠償案下一步的打算,然後和老林的如夫人交接一下老林,就可以回來了。
於是,韓丁就去找製藥廠的那位廠長談了一下,問他廠裏對賠償案的立場有無變化。對此,廠長未做任何答複。羅保春一死,製藥廠天下無主,連廠長也說不清這個廠子下一步該怎麼辦,誰還有心思琢磨這個小案子?他頗不耐煩地對韓丁說:“廠裏這些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羅老板的後事,我看你們先回去吧。原來羅老板同意你們坐飛機還是坐火車?坐飛機?那好,你就買機票吧,回去以後把機票寄回來我們給你報。”
於是,韓丁就去買了飛機票。走前他獨自去黃鶴湖風景區玩兒了一趟,花了兩個小時爬上了並不算高但需要慢慢盤桓而上的移來峰。站在移來峰的山頂向南遠眺,幾乎可以看到黃鶴湖風景區的全貌,當然,也可以看到羅保春那幢別墅灰色的屋頂。山上的空氣很清涼。遠遠地看,湖麵上罩了一層霧一樣的低雲,黃鶴湖的形貌就在這層雲霧中若隱若現。也許正是這種難以一目了然的朦朧造就了黃鶴湖的美麗,這讓韓丁想到了羅晶晶,那個讓他關注並為之擔憂的神秘的女孩,不知此時會是何種心情?那份突然而來的財富會消解她突然而來的悲痛嗎?會消解她今後永遠的孤獨嗎?
從山上下來,回到城裏,韓丁心裏悵悵然沒有著落。不知自己真的悲天憫人,還是害了單相思病。晚上獨自在街上吃了點飯,回賓館後百無聊賴,也沒興趣看電視,洗了澡就想睡覺,剛上了床還沒關燈,電話鈴就響了。
來電話的是製藥公司的王主任。
王主任在電話裏的聲音有點鬼鬼祟祟,他先問:“你是韓丁嗎?”
韓丁說:“是啊。”
王主任又問:“屋裏就你一個人?”
韓丁說:“對,就我一個人。”
王主任說:“我有點事想找你談談,你能出來一下嗎?”
韓丁說:“出來?上哪兒啊?”
王主任說:“你到元府大橋這邊來,橋頭路東有個濱河茶舍。你要個出租車,說去元府大橋司機都知道。”
韓丁覺得王主任的口氣有點反常,加上自己剛剛洗完了澡懶得動窩,於是便說:“不好意思我已經睡了,要不是什麼急事明天再說行嗎?明天我下午才走呢。”
王主任在電話裏的聲音既客氣又執著:“真對不起了韓律師,我找你還真是有個重要的事。林律師病了,我現在隻有找你了。”
韓丁說:“到底什麼事啊?”
王主任說:“我們還是見麵談吧。”
韓丁想了想,這幾天與這位王主任接觸,感覺他總的來說還算是個沉穩正派的人,看看時間也不過才九點多一點,人家約他出去談事情,似乎犯不上這樣疑神疑鬼。於是他再次問了那個什麼大橋和橋邊的那家茶舍的方位,約了不見不散,便掛了電話,起身穿衣,鎖上門出來了。
他按照王主任的指點,在賓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開到元府大橋去。他以為去元府大橋要走半個城呢,沒想到隻繞了兩個彎,總共不到五分鍾的路程。平嶺本來就不大,五分鍾足以把韓丁從燈火輝煌的市中心帶到一處說不清是哪兒的邊緣角落。這裏除了大橋上的路燈之外周圍很暗,而這座元府大橋似乎也並非城裏人出來過夜生活的往返之途,因此橋頭路東的那間茶舍自然極其肅靜蕭條。韓丁推門進去,昏暗的燭光中,隻有兩桌客人守著角落,一桌在交頭接耳,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另一桌在玩著紙牌,隻出牌不出聲。韓丁站在門口四下尋找,不見王主任的蹤影。一個穿中式大褂的茶童走過來躬身詢問:“先生一位?”韓丁說:“我找人。”茶童說:“您是韓先生嗎?”韓丁說是。茶童馬上轉身引路:“噢,韓先生請這邊走,您的朋友在樓上。”韓丁這才發現左手方向還隱蔽著一處險隘,那是一扇小門連著的一條小夾道,夾道裏藏著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樓梯。他跟在茶童身後,沿著這條又窄又陡的木板樓梯上了二樓,進了一個日本榻榻米式的包間。包間很小,進屋要先脫鞋。屋子當中擺了一個炕桌,炕桌上點了一隻油燈,油燈邊上已經坐了一個人,見韓丁進來,忙起身來迎,把韓丁讓到桌前坐下。好在炕桌下麵是空的,可以把腳放進去。韓丁最怕像日本人那樣盤腿或跪著。
等茶童上了茶和幾樣小吃,關門退下,韓丁才環顧四壁,半笑著問道:“你找我什麼事啊,至於到這麼個神神秘秘的地方見麵嗎?跟特務接頭似的。”
王主任沒笑,低頭思忖少時,抬頭開口:“韓律師,不是我要找你,是另一個人要找你,我是代替這個人來和你見麵的。”
韓丁收了笑:“誰呀?誰要見我?”
王主任說:“我們羅董事長的女兒,羅晶晶。”
羅晶晶?
韓丁嚇了一跳,臉上不露聲色,心裏有點激動,他竭力平靜地問:“羅晶晶,她幹嗎要見我?”
王主任未即答言,一副說來話長的表情,先是深深歎氣,然後慢慢開口:“噢,這幾天,我們公司真是亂套了,幾個頭頭誰也沒有心思抓生產抓銷售,都忙著爭權奪利了,再鬧下去真要把工廠拆了分產到戶了。”
韓丁詫異地問:“怎麼會呢,我不是已經宣讀了羅老板的臨終遺言了嗎?這個廠已經歸他女兒羅晶晶了。羅晶晶是他唯一的親人,本來就是法定繼承人,現在又是遺產繼承人,她的繼承權無可爭議。”
王主任搖頭道:“她一個還沒長大的女孩子,本來就不清楚公司裏的事情,現在突然經曆喪父之痛,哪還有心情管公司的事?今天我聽她家保姆說,前些天她男朋友又不辭而別,把她給蹬了。她都快崩潰了,哪還能再管公司裏的事啊?”
韓丁愣了一下,話頭不由自主地離開了繼承權問題,移向他最敏感的方向:“她有男朋友?幹嗎的?”
“誰知道,我也沒見過,是聽保姆這麼說的。”
韓丁窮追不舍地盯住這個話題,問:“她男朋友為什麼把她蹬了,就因為她父親死了?”
王主任說:“那還能因為什麼,羅老板一死,下麵眾叛親離,羅晶晶根本控製不了局麵。現在誰都看得出來,這公司說垮就垮。樹倒猢猻散,這在咱們這種社會裏還不是常有的事嗎?”
韓丁沉思下來,心裏琢磨著王主任的話——羅晶晶有男朋友,吹了。這對韓丁來說,不知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腦子裏雜亂無章地思索著,嘴上刻意掩飾地喃喃:“挺大的公司,怎麼會說垮就垮呢……”
王主任的聲音倒是很鎮定:“我們公司的情況也確實比較複雜,財務上這幾年一直比較緊張,搞擴建工程又借了銀行不少錢。公司雖說是羅保春的,實際上像廠長、總會計師這些人,羅總過去都答應過給他們幹股的,聽說羅總和他們之間有過口頭協議的。這幾天外邊也都知道羅總不在了,銀行、供貨商都來人逼債。昨天是廠裏發工資的日子,工資不知為什麼沒發,工人們今天都不幹活了,從廠部到車間,謠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甚至說羅晶晶不想辦這個廠了,想卷了錢一走了之。工人們都急了,廠裏的東西見什麼拿什麼。廠長和總會計師他們幾個人也放出話來,說他們會全力保護所有職工的合法利益,還說這廠子是他們辛苦幹出來的,絕不能讓一個黃毛丫頭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地給毀了。羅晶晶現在連公司都不敢去,她這兩天就躲在她爸的別墅裏哭。那別墅也是租的,下個月五號又該付今年的租金了,廠長和總會計師給不給付還不知道呢。不給付人家風景區管理處就往外轟人了。唉,羅晶晶哪裏鬥得過他們,她還是個孩子呢。”
韓丁聽著,愣了半天,問:“那她找我幹什麼?”
王主任盯著韓丁,沒有馬上回答,那一刻四周靜得隻剩下燈撚爆破的劈啪聲。油燈發紅的光芒使他的五官深陷,並且微微顫抖,那悠長的沉默讓韓丁捉摸不透。
王主任慢慢開口:“她要我找你,是希望通過你,請你們的律師事務所接受她的委托,作為她的代理人,接管保春製藥有限公司。”
韓丁睜大了眼,半張著嘴沒說出話來。他的心被屋頂那片陰影抖得有幾分激動。他鎮定了一下,開口問道:“是她要找我的,還是你要她找我的?”
王主任答道:“是她要找你的。”停了片刻,又補充道,“是我建議她找你的。”
韓丁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愣了片刻,才說:“這種事,你們完全可以找本地的律師事務所,本地律師可能對這兒的工商財政稅務司法等等部門更熟悉,接管企業這種事少不了當地這些部門的支持,否則根本辦不了。”
王主任搖頭:“這裏的律師事務所和我們廠長他們,和那些供貨商、和銀行、都太熟了。平嶺這地方太小,在場麵上混的人三繞兩繞都能搭上朋友,和這些人有衝突的事,我們不敢找當地的律師。而且,請你們北京的律師出麵辦事,這邊的執法部門也不敢亂來。對北京來的人他們畢竟會相當小心,因為他們覺得北京的人多少都有些背景的,說不好哪一個就有通天的門路。”
王主任說完,透過油燈的火苗看韓丁,等著他表態。韓丁說:“那這樣吧,我回去把你們的想法向我們所裏報告一下。據我知道,我們就是接受了你們的委托,作為一家律師事務所,也不可能直接去接管一家企業。不過,我們可以作為業主的代理人來組織這項工作,代表你們委托會計師事務所查賬封賬,委托資產管理公司把企業的財產和日常的經營運作管起來。管理的期限可以根據情況由業主來決定。也就是說,由羅晶晶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