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安機關提供的材料中,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件完全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過程。
根據公安機關的偵查調查,根據一應證人的證言記錄,根據第二天清晨對殺人現場的技術勘驗,可以證明:那天夜裏龍小羽跟蹤祝四萍走進製藥廠擴建工地,伺機對其奸淫。這一點有兩位在同一時辰經過工地後門因而得以目擊的民工予以證實。龍小羽尾隨祝四萍一直到達工地的辦公室,雖然工程已經停了,但辦公室還留了幾個人做些日常的維持,所以四萍白天還照常來此,所以她有這間房子的鑰匙。龍小羽尾隨四萍進了這間房子,意欲與之發生關係,遭到四萍的掙紮抵抗。在搏鬥中,龍小羽用鐵鍬木柄將其擊昏,然後強奸,奸後用尖刀刺入四萍腹部,將其殘殺滅口。
公安機關的證據看上去確鑿充分,除了目擊者的證詞之外,屍檢報告還查出四萍在死前不久和龍小羽確實發生過性行為,而且身上留有掙紮和廝打的痕跡。現場勘查報告說明在現場發現的一隻鐵鍬木柄上留有龍小羽的指紋和掌印,雖不完整,但足以認定。那隻鐵鍬木柄也因為與四萍頭部的傷口完全吻合,所以,被認定為殺人凶器。公安機關還在龍小羽的住處,起獲了龍小羽的一件範思哲外套,上麵血跡未消。經化驗為四萍的血跡無誤。
如此等等,各種確鑿鐵證還有許多。公安機關從一開始就將目標鎖定在龍小羽身上。在四萍被害的第二天即基本確認龍小羽為本案的主要嫌疑人,但在血跡鑒定和指紋比對的結果尚未做出之前,龍小羽即已畏罪潛逃。平嶺市公安局通過省公安廳和公安部發出全省乃至全國通緝令,市局刑偵大隊還派出專門小組前往龍小羽的老家紹興石橋鎮進行追捕,但他們發現石橋鎮已經沒有龍小羽的家了,也沒有龍小羽的一個親人。
除了石橋鎮之外,公安人員失去了偵查追捕的方向,他們不知道龍小羽投奔了何處,何處還有他的親朋好友、同學故舊。
他們更不知道,龍小羽在平嶺還有一個愛人,就是羅保春的女兒羅晶晶。
的確,沒人知道龍小羽和羅晶晶的關係,連羅保春在內,誰也搞不清龍小羽會去哪裏。羅保春也隻是聽王主任彙報過公安局到公司來調查龍小羽的情況,如此而已,對公安局通緝和偵查龍小羽的詳細情況則不甚清晰。公安機關在尚未偵查到龍小羽的具體去向,破案線索茫然不清的情況下,當然不能向保春製藥公司的人透露更多的案情,對龍小羽在此案中究竟有多大嫌疑也並未向公司做出更多介紹。羅保春對龍小羽不辭而別並且受到公安調查也隻是感慨一番、惋惜一陣,回家和羅晶晶長籲短歎了幾句。畢竟龍小羽是一個蠻稱職的秘書,本來前途無量的,而且,他曾經為救自己的女兒,冒著生命危險,隻身闖進雲清山原始森林,並且真的險些喪命這些都令羅保春感動不已,當然,他也做了回報,他給龍小羽大幅度加了工資,還打算給他買套住房。房都看好了,就在離公司不遠的一個住宅新區裏,幸虧錢還沒交,要交了錢,這房還真就砸在手裏了。
和女兒談起龍小羽的時候女兒沒有多說什麼,那樣子好像早就知道似的,那樣子好像不想多談似的。羅保春注意到女兒那幾天臉色萎靡,精神不振,像大病將臨或大病初愈的模樣。他問女兒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太勞累,是不是這幾天沒睡好,晚上都幹嗎了……女兒不答,懶得答。羅保春也就不再多問,他聽老保姆悄悄透露:前兩天女兒一個人在房間裏哭來著。老保姆在羅家二十年了,晶晶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甚至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要心疼晶晶呢。他讓老保姆旁敲側擊問了半天,才大致知道女兒是交了一個男朋友,前幾天剛剛吹了,看樣子是那男孩把她給甩了。晶晶交男朋友了?這讓羅保春大吃一驚,怪不得上次介紹省衛生廳喬廳長的公子給她她不願意呢,怪不得喬公子這麼好的條件她連聽都不想多聽呢,原來是悄悄和另一個人談上戀愛了。羅保春暗暗後悔,這麼長時間讓她一個人住在城裏,看來確實是失控了。但羅保春定神一想,隨即轉憂為喜:既然已經吹了,那就好,讓女兒自己難過幾天,過了這個勁兒就會好的。時過境遷之後,再慢慢和她重提喬廳長的公子,說不定還會柳暗花明成全好事。
龍小羽這個人的來無影去無蹤在保春公司被大家竊竊私語了幾天,很快成為往事,取而代之的是關於祝四萍的死亡撫恤和賠償問題,開始沸沸揚揚起來。四萍的父母從紹興老家來到平嶺,天天到公司又哭又鬧,工地上原來用的一批紹興籍的民工,也不依不饒要為死者伸張“正義”、索取“公道”,非四十萬的賠償金不肯善罷甘休,幾乎鬧到對簿公堂的程度。羅保春被這事牽扯精力,再加上擴建工程半死不活,積存產品滯銷壓庫,公司的流動資金拆東補西,疲於應付。羅保春發家二十年,此時才真是到了內憂外患、內外交困的關頭。他一方麵四處跑貸款抓銷售,事必躬親;一方麵請律師打官司,忙於出庭。中間還發了好幾次病,哪裏還有心情顧及女兒的婚戀。知道女兒整日悶悶不樂,也抽不出時間開導勸慰。他隻能有心無力地想,孩子大了,也該自己麵對挫折,自己調整情緒了。
其實,羅晶晶那時僅僅是悶悶不樂而已,並未到傷心欲絕的程度,因為她始終不相信龍小羽真的不回來了。她猜測他的老家也許真有什麼人什麼事要他回去處理一番,或者他自己在平嶺惹了什麼事什麼人要出去躲避一陣。她一向認為龍小羽表麵上是個不善言語的人,其實,心裏的主意比誰都正,別看他會做飯會打電腦對女孩子體貼隨和,其實,骨子裏的粗野強悍深藏不露。他真的是深藏不露!要不然他那次在酒樓的停車場上為她爸爸大打出手的樣子嚇了羅晶晶一跳呢,要不然他怎麼會獨闖密林置生死於不顧呢。能做出那樣的壯舉光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有膽,還要有學也學不會裝也裝不出的野性。所以,羅晶晶想,誰知道他還和什麼人打過架結過仇惹出過多大的事來呢。
製藥廠工地上死了一個民工羅晶晶也有所耳聞,但不知道死的是四萍,更不知道和龍小羽有什麼關係。龍小羽被公安機關懷疑並且通緝的事她是很久以後才聽說的,聽說之後她才確切地意識到她心愛的這個男孩,每天都來陪著她守著她幫她做飯教她電腦對她好得不能再好的這個男孩,也許真的一去不複返了。
羅晶晶知道龍小羽負案在逃這件事是在她父親暴病而亡後的第三天,這時,她才徹底地崩潰了。她同時失去了兩個最親的人,從一個被千嬌萬寵的公主變成了一個孤兒。整個世界在她心裏突然天塌地陷。
可她除了哭,還能做什麼呢?
可那時她偏偏必須強打精神,有所作為。由於父親的去世,她一下子變成了保春製藥有限公司的繼承者和掌門人,公司裏所有人財物方麵的大事都要她出麵做主,都要她撥亂反正,都要她力挽狂瀾……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要她表態、要她簽字、給她出各種主意、要她做這做那;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找她要債、要工資、要賠償、要拚命……她無法麵對這樣的陣勢這樣的局麵,她在精神恍惚神誌混亂的情況下做出的唯一正確的決定,就是聽從了王主任的建議,去找了北京來的律師韓丁。
除此之外,她隻剩下哭,而且是一個人悄悄地哭,一個人躲在羅家小院,躲在她自己的臥室裏,抱著被子悄悄地哭。被子上枕頭上還殘留著龍小羽身上的那種味道,是汗味,但很香。那香味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一點一點地提醒羅晶晶:龍小羽終將在這個屋子裏慢慢地、徹底地、消失幹淨。
這場愛就像一個纏綿無比的夢,讓羅晶晶醒來時兩眼空空,讓她無法相信這場愛確確實實發生過、存在過;讓她難以克製地張皇四顧,想看一看那夢中的男孩是否還在這間屋裏,還在這個小院……也許他此時正在衛生間裏洗澡,正在廚房裏做飯,正幫她打開電腦……她常常無法控製自己的幻覺,總是聽到衛生間裏嘩嘩的流水聲、廚房裏高壓鍋的噴氣聲,以及龍小羽語焉不詳的說話聲和天籟般的笑聲……
她也會常常夢見父親,但她夢到的父親,總是和龍小羽在一起。她夢見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一起出門旅行,一起回家做飯,一起玩電腦。父親還帶上小羽,一起看她在T型台上盛裝貓步……這些夢境,是她逃避痛苦、安頓身心的去處,也是製造痛苦、讓她身心俱焚的源頭。夢是短暫的,醒來後的現實漫漫無邊。父親真的死了,永不再生;小羽真的跑了,從此天涯海角,隱姓埋名,恐怕永遠不會回來與她重逢,這就是現實!是夢境永遠不能抵消的現實!
那時候羅晶晶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夢境與現實的矛盾中,她還想不到現實的惡化比她所能預料的更加迅速。在小羽失蹤、父親去世兩個月後,從她一出生就已存在並與她共同成長起來的保春製藥有限公司正式向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了破產申請,輝煌一時的保春神話終結得如此殘酷,不僅工廠的廠房設備、公司的小樓及汽車被一一拍賣,就連羅保春的銀行存款和家中的浮財,也被債權人毫不留情地拆取分光。羅保春在黃鶴湖租住的別墅被到期收回,連羅家小院,這個承載著羅晶晶幸福回憶和美麗夢境的唯一小窩,也被他人入主。家產拍賣一空,後代掃地出門,落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境地,連羅保春自身的安葬之處,都是由女兒賣光個人物品買來的。在那個蒼鬆翠柏的墓園中,不知道羅保春的靈魂能否得到永遠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