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煮椰子(1 / 3)

第一節串場河水長

公元一九七八年,初夏。

蘇北,串場河沿岸鶯歌燕舞,鳥語花香。

在馬林西走出這座城市之前,串場河是他所見的河流中最大。大到什麼程度?最寬的地方有幾十丈寬,從這邊看對岸的人,影影綽綽的,喊話也聽不清楚,得借助於有些誇張的手勢。

河水很滿,水麵與農田僅有很的落差。每到雨季,猛漲的河水常常會倒灌進農田,人們不得不在通向河口的港汊處造閘,沿岸築圩,河水漲到警戒水位,閘門一關,圍子裏就平安無事了。有時暴雨傾盆而下,河水漲得太猛,來不及關閘,農田裏就是汪洋一片,甚至漫過秧苗,盛蕾期的棉花隻剩下星星點點的尖兒,在水麵上打漂。水一退去,那麼,田裏溝裏,就是馬林西這些孩童的下了,赤條條地在溝裏抓魚,那可是了不得的痛快。

時候,馬林西最盼夏季的暴雨,那樣,就不用去上學,奶奶指派他挑豬菜的任務也非常容易完成。氣潮濕,氣溫高,喂豬的野菜長得發瘋似的,水靈,又多又大,而且撐籃子。塞滿籃子,馬林西就有足夠的時間撈魚摸蝦。

眼下,雖也是夏了,期盼中的雨季沒有到來。馬林西也不再是懵懂的少年,二十出頭的人了,對兒時的暴雨已不再期盼,有時候甚至希望它最好不來,否則,雨下的不是時候會嚴重影響一年的收成呢。

現在的串場河水,跟馬林西時候看到的感覺是截然不同。

除了靠岸的地方有些青梗的水草,間或有一叢叢碧綠的蘆葦、馬郎、菖蒲外,水麵上是白花花一片,清亮的河心,連魚兒打的水花都沒有。唯一吸引他的,便是頭尾相接的輪船隊,足有裏把路長,插在船頭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碧綠的油布將船艙蓋得嚴嚴實實,是糧食?石灰?煤炭?也許都是,也許什麼都不是。看到這個壯觀的船隊,馬林西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衝動,目送它們消逝在遠方的河灣裏。

這種情景,實在是難得碰上一次。

這條大河穿城而過,馬林西隻有進城從橋上經過時偶爾一飽眼福。離城幾十裏路的鄉下人,哪有機會每次進城都能看到這滿載的長龍船隊呢?如果碰上一次,那是幸運而奢侈的風景了。更多的風景,是在家鄉,在生他養他的高陵。

高陵位於河東縣城東麵的南墩公社西南方向。串場河東就是南墩公社的地盤,是城市與農村的地理分界線,也是行政分界線。從縣城過串場河上的東方紅橋,就踩上了南墩的土地。站在東方紅橋上看,很少有人會知道串場河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對於馬林西來,河東這片土地更令他感到親切。

東方紅大橋是才通車的。馬林西去年冬離家的時候,這裏還不是路。半年不見,舊貌變新顏了。過了橋,一條大馬路直往東去,可以抵達南墩公社所在地。聽剛才踏三輪車的,這條大路是開挖“朝陽河”時一並鋪築的,開河挖上來的土方做了路基,東邊與鄰縣接壤呢。不過,馬林西不需要走到底,更不需要到公社所在地南墩鎮,那樣繞路了。

在六公裏,馬林西就下了車。

第二節西西家來啦!

六公裏的長途汽車在這裏的一個招呼站,取名於從南墩到這裏正好六公裏路程。除了路邊一塊被踩得光溜溜的空地,沒有任何標誌證明它是一個名氣不的站頭。馬林西印象中,曾有過寫著“六公裏”的圓木牌豎在路邊的,不知什麼時候沒有了。不過,有沒有站牌的存在,不影響人們在這裏上下車。

下了車,馬林西搭上了一輛去高陵的二輪車。老家這一帶,自行車都叫二輪車,城裏人才會自行車。你了,別人肯定笑話你“洋兒八腔的”。

從六公裏過朝陽河上的磚拱橋,往南是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在農村,這種黑油油的馬路絕對是高檔的了。當然,這是沾了國防備戰的光。

一九五零年代後期,南墩因戰備需要修了飛機場。機場在朝陽河北約兩公裏,跑道與朝陽河平行,可以看見飛機起降。向南的這條路,是駐地空軍的師部和場站所在地。現在,部隊走了,機場已改成航校。

馬林西回家不用走到師部那邊,六公裏站頭下去是光榮大隊、北陵大隊、新豐大隊。馬林西從新豐大隊三隊的路口下去,徑直朝東,一條紅磚鋪的路直通大隊部。當然,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就是六公裏站頭往南裏把路朝東,有一條砂石路,是通向駐軍部隊彈藥庫的,在彈藥庫後麵有條路往東北岔過去,過條河就是北陵大隊。再沿河北農莊門口的路往東走到躍進河,沿河西岸堤堆的大路再拐向南不遠,過兩座水泥橋,就到高陵的地盤了。

從新豐三隊的農莊往東幾百米,過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河東就是高陵大隊的西界生產隊。接下去,依次是西港、西陵、中西生產隊。高陵大隊部,就是中西生產隊的地盤,位於南北向的躍進河與東西向的新豐河東北角。

馬林西走到大隊部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五間青磚青瓦的大隊部,兩扇大門都上了鎖。他十分留戀地看了一眼,便從西山頭的巷子裏往北走。大隊部的後麵,一字排開的兩幢教室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操場上,沒有一個人影。

再往前的學校廚房後麵,是一排沿河堆新建的農莊,第一家是生產隊會計瑞芝大哥家,門半敞著,顯然家裏沒有人。一路下去,祝餘家,錦山家,福民家、德紅家、一青家,都不見人。

現在,正是做農活的時辰呢。

馬林西沿著農莊東邊的路繼續往北走,清香撲麵,沉重的背包陡然變得輕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貪婪地呼吸著家鄉的空氣,飽覽久違的田園景象。

他清楚地記得,去年離家時稻子收了,正準備種麥,許多地還沒有耕翻,一片黃燦燦的稻茬。翻了的,黑乎乎的粘土,流油似的。棉花開始吐絮,蠶豆和苕子綠肥在播種。

眼前,齊腰高的麥子正在由青轉黃,輕風吹過,麥田裏漾起陣陣漣漪。一隻燕子從麥穗上掠過,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蜻蜓佇立在麥芒上隨風飄蕩,雙趐時不時動一下,又亭亭玉立般不肯離去。陽光灑在田野裏,麥田像潑了濃重的油彩。

穿過麥田,隔一條路,便是棉花地。今年的棉花都改成了移載的,齊膝的棉苗棵棵健壯,綠油油的,一行,一行,筆直成線,一直伸向北頭的一排農莊。農莊往東不遠,就到家了。

農莊的路像絢麗的彩溪,蠶豆和油菜將路塞成若隱若現的縫隙,金黃的油菜花,黑白相間的蠶豆花,夾雜著五顏六色的莊稼。

肩扛手拎的馬林西在彩溪中徜徉,忘情地邊走邊看,身上沾滿了花粉的清香……

“西西家來啦!西西家來啦!”空寂無人的田野,忽然傳一陣快活的減聲。

原來,真的到家了。離家僅百十步的路了。

馬林西尋聲望去,身後不遠的麥田裏,一個高大的身影注視著他。原來是鄰居福友四媽王愛琴,她在田邊移栽番穀呢。

“福友四媽。”馬林西心頭一熱,停下腳步,笑嘻嘻地向她揮揮手。

“西西你家來啦!”媽媽突然出現在馬林西的麵前。

她是在鏟秧草呢。一下子,田裏冒出十幾個人頭來,都不約而同朝馬林西走來。

“呀,瘦了。”

“臉也黑了。那邊太陽毒吧?”

“在路上走了幾?”

“都把我們想死啦。”

“你當代表了,曉不曉得啊,我們都投你票的哩。”

“肯定帶了不少新品種家來吧。”

“乖乖,這個煙高級,還帶海綿嘴子呢。”

……

鄰居們聞訊湧到馬林西家裏,把他團團圍在中間,“西西”長,“西西”短,七嘴八舌問這問那。

馬林西給家人帶回了幸福,也給鄰居們帶來了快樂。隻到黑,人們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你先歇息啦,我們晚上再來玩。”建華大哥嚼著馬林西給他的椰子糖,開心地。

“就在我們家吃飯嘛。”馬林西的妻子餘心紅挽留他。

“不啦,晚上來玩。”建華順手拿起門外的鐵鍬,往肩上一扛。

離家半年回來,家裏人自是格外地親熱。媽媽一邊在鍋台前忙碌,一邊問馬林西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妻子幫他收拾東西,將大包包的零碎物品整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