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打工的人,流血流淚,付出身體傷痛與心靈屈辱的人,在千裏之外忍受著苦難的人,不都是為了這麼?
許多人初中畢業後就出去了,他們甚至還不知道火車是什麼樣子,就被丟到不認識的地方,與不認識的人,一起完成最辛勞的事情。他們曾經是家鄉調皮的放牛娃,是父母身邊的乖子。還有那些姑娘們,她們曾經跟鮮花比較過皮膚的細膩,曾經跟柳枝比較過頭發的柔軟,她們曾經綻放在這田野與山村,但時間卻那麼短。還沒來得及享受過異性火熱的目光,還沒來得及聽到路人讚美的驚歎,她們就出去了。去當保姆當仿佛員當洗碗工到洗腳城,在本該享受恭維讚歎的年紀,在陽光下麵色最光鮮的時候,她們或許讓洗碗水燙過,皮膚變得粗糙起來;她們或許被老板們罵過,少女們承受著惡劣的羞辱。但是,她們仍然要出去啊,因為,不出去掙錢,就沒有這種偉大的快樂,在這一。
年紀大的人出去了,有的人已經有孫子孫女了,他們拋棄了年邁的父母和幼的孫輩,拋棄了享受倫之樂的機會。他們辛勞一生的身體裏,流淌著不屈的血液;他們有些彎曲的腰板裏,支撐著不服輸的骨架。他們為了上有老下有的親人們,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艱辛。還不是為了這一麼?當他們拿出給孫輩的紅包,當他們拿出給長輩的衣服,當他們付清了家庭的欠款。甚至,有成功者,為孩子操辦婚姻,有錢有體麵,他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城市走得那麼快,而農村走得那麼慢。不是農村沒有變化,但這種變化的速度,與一一個樣的城市比較起來,就像沒有走動一樣。
也許有些閑人們高人們,感歎農村的落後與貧窮。也許有些城裏人想不通,農村人為什麼過年一定要回鄉,把鄉下的親人接到城裏來過年,不就行了嗎?
他們哪裏知道,這或許是農村的幸運呢。或許,讓人踏實與快樂的,正是這種緩慢呢。
這裏的緩慢甚至不動,是一個參照物啊。你進步有多快,你見識有多廣,你掙錢有多少,如果沒有這個參照物,你怎麼對比得出來呢?當你掙著一個月的錢,就超過了農民們掙一年的錢時,你就覺得,在城裏吃再多的苦也值得了,你自己與過去相比,也成功了。
更重要的是,當你憑一已之力,用打工的錢,支撐起全家的用度時,你就覺得自己的努力有價值了。你的人生的意義,存在與鄉村的對比之中,存在於對家庭經濟的支撐之中。
在城裏是那麼卑微,但回到老家,你享受著讚揚與自尊,一切屈辱與辛勞都被酬勞了,一切痛苦與傷痛,都被治愈了。城裏人要看什麼文藝作品才會被治愈,要看傳奇故事要聽神話般的愛情曆程,才會被治愈。這種嬌氣與做作,農村人不需要。隻要過年,拿著錢回老家,一切都可被治愈。不僅是治愈,還是加油加溫,為來年的再次出發,積累出巨大的熱情與希望。
表嫂駕著電動三輪車,而車上的燕子的心情,早就飛起來了。同樣的電動三輪,冬子在青山打工送貨時,坐在上麵的感覺,與燕子此時回家坐在上麵的感覺,有一種地巨大的差異。
當看到自己村子後麵那山的影子,當熟悉的田地與路邊的樹林出現的時候,那每一寸土地,都是燕子兒時用腳步丈量過的,那每棵樹木,都曾被燕子注視過,它們長大了,燕子也長大了,所以,在燕子的眼中,這些樹木跟自己一樣,還停留在記憶裏,現實中的感覺,完全一樣。
沿著田坎與池塘的路,當然是彎曲的,燕子在車上東倒西歪。鄉村的土路當然是有坑的,燕子在車上起伏跳躍。這種顛簸不是痛苦,而是一種快樂,時不時突然的節奏變化,好像是一首激情的歌。燕子想大聲喊叫,但不好意思,畢竟沿途會經過鄉鄰的屋邊,這裏有她曾經的鄰居與長輩,姐妹與同學。但是,她真想大聲喊叫:我回來了!我是於燕!
這個村很長呢,沿著路車子要開十來分鍾呢,遠遠地看見幾隻狗,站在坡上,除了黃白黑花大不等的土狗子外,還有兩條哈叭狗,不曉得是哪家從城裏帶回來的,就是有點髒。
它們是歡迎燕子回村的第一支隊伍,它們在遠處叫了幾聲,但等車子近了時,它卻都不叫了。肯定有土狗子認得燕子。燕子反問自己:“難道我沒變漂亮嗎?”
不是的,狗子看人,不僅僅看麵目。它們可以從味道裏分辨出,你是本村的呢。況且,回村的人,連表情都不一樣,這幾回村的人太多了,狗子們也有經驗了。
接著就碰到了人。此時的人們,不在田野裏勞作,畢竟是農閑時間,大家都在整理一年的收獲,準備過節呢。
一個疑惑的眼神遠遠向車子看來。“大奶奶,你忙啊?”
正在給曬的醃魚翻身的老婆婆盯大了老眼,臉上堆滿了笑,停下了手中的活。
“我是燕子啊”。
“哎呀,燕子回來了,長這漂亮,我差點沒認出來。我老人,眼睛花了,你進來坐一下啊?”
“不了,我要回家呢”。
前麵是個夥子,衣著光鮮,看樣子也是打工回來的,正在門口打手機。他停止了話,盯著車上的人看。燕子看著他,就知道是誰了。這是三嬸娘的家,這位就是本家堂兄了呢,也是自己的同學。當然,這個所謂堂兄,跟自己沒什麼血緣關係,農村人,會把所有鄰居,都認成親戚的。
“是於燕嗎?哎呀,真的是於燕呢。”
“林哥,你也回來了?”
“昨剛回來,燕子,你這樣子,掙了錢的喲?”
“沒掙啥錢呢,你要到我家來,酒還是有喝的呢。”
沒兩句,車子就離開話的距離了。這種招呼,沿途都是,還有大量沒來得及話的人,他們都行著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