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轉頭看著她,笑了一下:“如若不是血一般,又怎會有人記住?”
葉知秋眯眼看他依舊溫潤的笑容,暗忖,倒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惡劣的模樣。繼而又回頭觀摩起這尊石塔,想來令滿庭芳如此看重,劍閣之劍定是十足彌貴。
她抬手描摹兩下《津川永樂圖》的線條,淡淡的提起了前一天交給他的事情,“那些孩子如今怎樣?”滿庭芳的手段她自然也是清楚的,問一下不過是走個過場。
“自然不會太好。”滿庭芳倒也沒說假話,放到他手底下的人再如何爛泥也要碾磨的能扶上牆為止,何況他知曉葉知秋要的不僅僅是這點程度。
說起心狠,秋兒何止比他狠上幾個層次。
“甚好。”葉知秋抬了抬眼眸,折射出幾道冷凝的光,然而片刻她便側頭展顏笑道:“滿庭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滿庭芳聞她喚他,有刹那的忡怔,隨即輕笑著看她:“幼時你便叫我阿滿,怎麼如今倒還反而生分了。”
這回輪到葉知秋愣住了。
“幼時?”
滿庭芳仰頭望著劍閣後的幾重青山,眼前仿佛又掠過了稚童時期在南寧王府後荒山遇見葉知秋時的模樣,過了這麼些年,真有些令人追憶。
“也是……那時你也不過虛歲過四,不記得也是常事。”他那雙赭色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麼,浮現出了毫不作偽的溫柔,像是春日裏醺陽下吹拂過柳邊湖麵的微風,帶著清涼和搔人心神的酥麻。
年僅四歲的葉知秋睜著一雙水靈靈的黑瞳,正萬分警惕的盯著這個忽然出現在眼前的小少年。
然她一身藕粉色墜暖黃色流蘇絲帶的襦裙打扮,縱是表情做得再凶狠,也顯得可愛至極。
隻是原本整潔漂亮的衣服卻狼藉一片,滿是被荒山上荊棘勾穿劃爛的痕跡。想來是迷了路卻無人相助,隻能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在這荒山裏四處穿行。
“你餓了吧?這個給你。”一身雪袍白袖,眉目毓秀的小少年伸手遞給她一個東西。黃油紙上躺著一塊雪白粉糯的白麵芝麻糖,正泛著甜甜的香味。“吃了這個我就好帶你出去。”
葉知秋小小的手指緊緊抓著裙擺,抿嘴不看他。
“沒有毒,可以吃的。”小少年輕聲笑,耐心哄她。
猶豫再三葉知秋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她小聲道了謝,嗓音不似平常四歲女孩那麼甜美,隻有淡淡的清越和疏離。
小少年無疑有他,見她接過便放心的打理起了佩劍上的穗子。
葉知秋垂著眸子將身體略微側過去,見他沒看向她迅速將手裏的糕點扔到地上用腳撚了個稀爛,臉上帶著的是完全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厭惡和冰冷。
她厭惡所有人無論好心或禍心的同情與憐憫。
她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被抬眼的小少年看了個真切。他無論怎樣也想不出一個年紀稚嫩的女孩為何會這麼戒備他……
然而他正要開口時,卻被葉知秋出聲打斷了。
“謝謝哥哥,很甜很好吃。”葉知秋捏著那張黃油紙轉過頭來,朝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黑亮的眼瞳微微眯起,白皙的臉頰上有著淺淺的紅暈,嘴角邊深深的酒窩彰示著女孩笑容的真實。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滿庭芳一點也不相信這麼幺小的女孩如何能做到這般。
正因為有了幼時深刻的記憶,才能令他在武林大會時一眼就把如月客棧裏的她認了出來。
果真如他所想,秋兒這麼些年過來,倒也未改變多少。
“你四歲那年,我們在南寧王府後荒山有過一麵之緣。”滿庭芳未把話說滿,隻是淺淺的提了當年的事情,正打算一筆帶過卻被葉知秋截了胡。
“原來是你。”她驀地笑了一聲,語氣帶著驚疑,“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誰被我拿一塊糖忽悠了這麼久,卻沒想到是你。”
當年初來異世,有太多不定因素,導致她滿心的戒備和倒刺,通常劃得別人和自己都一身血肉模糊。
前世她死的時候滿眼厭世,她恨所有事物所有人,恨這世道對她尤其不公。
她怒己不爭哀己不幸,分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天道懲罰了所有的錯誤,她不斷地失去,卻從來沒有挽回的機會。就連死,都沒有進退的餘地。
她帶著無窮的恨意閉上雙眼,然而睜開後等待她的不是解脫,而是新一輪的報應。
她厭惡再一次的生命,抱著前所未有的負麵感情對待所有一切,無論對她好的對她懷的她都如同仇人般對待。但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有餘,她忽然倦了。
無休止的報應並沒有任何意義,她隻是仗著別人一無所知的恨在揮霍自己。
她開始將自己塑造的聽話而懂事,乖巧又內斂。縱然滿腔恨意依然毫無減少,卻還能將表麵維持的平穩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