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瞥了眼何婉蕙,隻見她眼眶微紅,淚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又強自隱忍的模樣,真個是我見猶憐。
起初她不明白這副模樣的威力,以為何婉蕙手腕不見得多高明,見識更說不上多廣博,連爭寵的伎倆都乏善可陳,勤輒落淚,難道自己不嫌煩麼?
後來她才明白,招式不怕老,隻要有效便可——對別人有無效驗不得而知,對付尉遲越卻是殺手鐧。
尉遲越與表妹有打小的情分,見她落淚,心便偏了過去,至於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這委屈是別人給的還是自己找的,日理萬機的皇帝哪裏有空分辨——後宮這些難毛蒜皮扯頭花的瑣事,於他而言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孰是孰非根本不重要。
沈宜秋一開始不明白這道理,總想丁是丁、卯是卯地分辯個清楚明白,久而久之才發現,不過是徒勞無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聖明天子真的看不破一個小女子的爭寵伎倆麼?不過是因這伎倆於自己無害,又能取悅自己罷了。
若她是男子,在何婉蕙與她這樣無趣的女子之間,沒準也會偏愛宜喜宜嗔的何淑妃。
何況她不隻會耍小性子,還有些恰到好虛的小才情和小聰明,不算太多,不至於叫男子覺得她能與自己匹敵,也不算太少,聯句唱和綽綽有餘。
她溫柔起來簡直如春風化雨,便是你郎心如鐵,也能叫她化成繞指柔。
何婉蕙配尉遲越其實頗為可惜——這廝不解風情,不好風月,娶了京都第一才女,卻不能配合她吟風弄月,便與牛嚼牡丹無異。
沈宜秋沒去看尉遲越,她不必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也知他定然滿腔的憐香惜玉之情。
上輩子她事事退讓,尉遲越還生怕她欺負了自己的寵妃,方才她公然譏刺,想必他已經十分惱怒。
沈宜秋殊無懼意,不是她不願退讓,何婉蕙要的是中宮之位,她根本退無可退,既然早晚劍拔弩張,眼下大可不必裝出情好款洽的模樣——至於尉遲越怎麼想,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尉遲越時不時看向妻子,太子妃卻平視前方,就是不往他這兒看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平日般端莊嫻雅,看不出喜慍,太子越看,心中越沒底,又怕她惱,又暗暗地盼著她著惱。
凝望妻子半晌,他方才後知後覺想起受委屈的是表妹。
他將目光從沈宜秋臉上剝下,轉向何婉蕙,果然見她泫然欲泣,不由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些許愧疚。但這愧疚從何而來?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行家裏手,一看這曖昧又尷尬的氣氛,心下便有了計較。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隻見兒媳麵容沉靜,腰板挺得筆直,雖容色絕美,但這冷傲的神情未免令他想起自己的發妻張氏,心中便有些不喜。
再看梨花帶雨的何九娘,心頭就像被那玉一般的柔荑揪了一下。
郭賢妃時常召外甥女入宮,早些年他常去飛霜殿,三不五時能看見那俏生生的小女童,後來他長居華清宮,鮮少去賢妃宮裏,倒是有幾年未見。
何九娘年幼時便是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出落得沉魚落雁,猶勝郭賢妃綺年時。此刻微紅的眼眶、盈盈的淚光,更添楚楚風姿。
他的心腸幾乎要軟成一灘泥,便即溫聲道:“好了,敘過親便是一家人,朕看太子妃也不是量狹之人,不會同你計較的。”
郭賢妃也安慰道:“陛下說的是,阿蕙這孩子就是心實,也太過小心了些。”
何婉蕙低垂螓首,行個禮道:“阿蕙不懂事,叫陛下、娘娘擔憂了。”
當下將此事揭過不提。
沈宜秋這才命宮人呈上禮單,向郭賢妃賀壽。
郭賢妃雖然暗地裏與太子妃勢同水火,但在她手上吃過一次大虧,又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麵,不敢尋釁,隻是微微撇了撇,淡淡道一聲“有心”,便將禮單收了。
眾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便命人擺宴。
片刻後,有八個黃門抬了一張足有十尺見方的黑檀大方幾案來。
皇帝笑道:“今日家宴,都是至親,朕一時興起,叫人打了這張大案,便效貧家小戶,團團圍坐,同案而食,豈不親近?”
郭賢妃十分捧場,拊掌道:“陛下奇思妙想,妾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皇帝便即攬著郭賢妃的肩頭,延她入座,捏腔拿調地道:“娘子請入座。”
沈宜秋臉色冷下來,後宮中能稱娘子的隻有一人,眼下在蓬萊宮甘露殿中。
皇帝戲稱賢妃為娘子,自不會當真,不過哄她開心罷了,但如此戲言,卻將張皇後置於何地?
郭賢妃受寵若驚,滿麵紅霞,小聲蟜嗔:“陛下就愛逗妾玩,孩兒們看著呢……”
沈宜秋實在看不下去,移開了視線,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隻見他麵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