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魏榮光已經可以毫無異色地麵對梁忠文,心裏的憎惡越是噬咬,臉上偏偏越是不動聲色,有生以來,他最擅長的一件事無非是把自己深深地藏住。
門開了,辦公桌後的梁忠文攢了厚厚的抬頭紋,望著桌前立定的魏榮光,滿意地說,“我仔細看了一下你說應該否決的那家公司的提案,你說得沒錯,他們的提案確實有一些細節上的弊端,這一點隻有你看出來了,小魏,你真是細心啊。”
魏榮光謙遜一笑,“董事長過獎。”
梁忠文說的那份提案來自於盧凱就職的公司,其實這才是魏榮光私下力勸梁忠文否決提案的最主要原因。
總部遷到本市後,魏榮光被發現身份的可能性無疑大大增加,他在這個城市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走在大街上是否就會碰到舊相識,被問起近況,被扯出舊事。如果有一天,梁忠文從誰的嘴裏聽說他是當年恒遇汽修廠的年輕老板,是魏念萍的兒子,他走到今天所搭好的每塊積木都將毀於一旦。
當他在新總部成立儀式上捕捉到盧凱的身影,並聽聞盧凱是來自於一家潛在的合作公司時,他就立刻處在了極端的戒備中。
他知道盧凱也在儀式中看見了他,但萬幸的是,並沒有上來攀談。又過了一段時間,那份合作提案被呈給了徽野,魏榮光毫不費力地拿到手“研究”了一個晚上,次日就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向梁忠文列出了提案的諸多弊病,即使把白的說成黑的,也說得不落窠臼。
他知道梁忠文對他的建議向來重視,今天看來果真如此。這幾年來,他的忠心耿耿大家都耳聞目睹,沒有人會猜到他的目的隻不過是為了把盧凱驅逐出附近,就像驅逐那名曾與他同住在舊城區、而前陣子在徽野粉刷牆壁的油漆工人——那天,魏榮光正好從牆下經過,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一眼粉刷的進度,目光卻與梯子上的工人撞個正著。
這位年過半百一身油汙的長輩竟然認出了他,眼看著一聲“小榮”就要脫口而出,魏榮光搶先開口,“師傅,您當心腳下,我來給您扶著梯子。”
魏榮光給了這個師傅一筆錢,並暗示了自己的苦衷,但師傅顯然沒怎麼聽懂他的弦外之音,隻用一種懷疑他忘本的眼神盯著他,然後欲拒還迎地收下了錢,很識相地再也沒有在徽野出現過。
魏榮光自己也明白,如果運氣不好,往後這樣的不期而遇隻怕是越來越多,他不可能全部避過,隻能更加謹言慎行,見機行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是個沿海城市,國內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人口來來去去,行色匆匆,若是有心回避,碰上熟人的機率其實並不大,魏榮光當初隻不過是個不名一錢的小人物,貧賤如草屑,可以輕易地隱沒在俗世泥塵中,又有誰會至今對他念念不忘?
包括那件舊案,也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人們的記憶力總是以自我為中心,日夜更迭太快了,多年前他人遭受的不幸,再轟動也與己無關,何需耗費過多的腦容量去記住?
魏榮光甚至不敢肯定,梁忠文是不是還記得那個案子。
業內知名汽車製造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現在就坐在這間采光良好的辦公室裏,衣冠楚楚,脖子上還掛著至善的佛珠,一派虔信模樣,就好像他從不曾以一張妖魔的麵孔斬除過他的絆腳石,不曾讓愛著他的女人背上本該屬於他的沉重罪責,更不曾毀掉一個孩子對親生父親的全部熱望,任憑那孩子在世上嚐盡折辱,賤得就像沒資格活下來的蟲豸。
可是魏榮光偏偏活下來了,一隻沒能及時撚死的蟲,會找準空隙吸食人血。
辦公室窗台上一溜鬱鬱蒼蒼的盆景正在煥發著生命力,可它們的主人卻已兩鬢斑白,戴著老花鏡的梁忠文用筆尖點了點桌上的一份文件,“小魏,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董事長請說。”魏榮光微一側耳。
“夙達集團你知道吧?”梁忠文呷了一口杯裏的龍井。
魏榮光聞言心神一顫,臉上卻沒露出什麼,“這麼有名氣的公司,我想沒有人會不知道。”
“說實話,我很希望徽野能和夙達集團有合作,他們在航運方麵的關係網是我們難以估量的寶貴,如果這個設想成為現實的話,徽野將會在海外市場大有可為,不過夙達的老總邱燦華眼高於頂,不一定看得上我們初來乍到的新公司,而且我聽說她是個非常專製的人,和她一起做生意我們不見得能撈到什麼好,這算是個比較兩難的決定,小魏,你有什麼想法?”梁忠文滿懷期待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