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上,徐恩硯留下的那隻信封旁,放著一張折疊的報紙,是本市昨日的晚報。
報紙的商業版印著大幅的彩色照片,主人公是衣著貴氣喜笑顏開的袁勁,正手持剪刀,為夙達船運公司的新渡輪啟用儀式進行剪彩。
袁勁站在身穿大紅旗袍的禮儀小姐中間,仿若左擁右抱,豔福齊天,兩隻吊梢眼翹得老高,臉上流淌著自滿的光澤。他們袁家人,從出生的那一刻便坐享了無盡富庶,今後的前程,好比天降彩帶,鮮花夾道,隻有越來越鼎盛的份。
其實袁勁的這張照片多少跟他繼父有些相似,吳若初憶起五年前,那段她最不能憶起的時日裏,梁忠文也曾在報上刊登過同樣的剪彩照片,附在他出席首都某個大型名車展覽會的新聞中,同樣的神氣勃勃,一臉壯誌。
當時,倚在病榻上的魏婆手裏也拿著一把破舊卻仍然尖利的剪刀,朝著照片裏的梁忠文恨之入骨地捅去,幾起幾落,將他的雙眼捅出了窟窿,破開他笑得快活的嘴唇,在那張可惡的臉上鑿出不計其數的大洞,黏連的皮肉也似給剜去,報紙的碎屑飛滿了整張床。
屋子裏很暗,舊城區正在停電中,隻有屋外一縷青灰的暮光透進來,吳若初低垂雙眼站在床頭,連上前一步也不敢,隻將手上端著的一碗湯藥顫顫地遞給魏婆,聲音碎得不像話,“外婆,先喝藥吧……”
“閉嘴!不要叫我外婆!”遞上去的滾熱湯藥轉瞬被魏婆甩手敲翻,冒著蒸氣的濃濃湯汁就澆在吳若初未及收回的雙手之上,頃刻間皮膚便紅了一片,冒出成串葡萄似的水泡,吳若初卻沒說什麼,連流淚都覺得是冒犯老人。
大塊大塊的碗片浸泡在一地的藥渣中,吳若初蹲下來收撿,淺色的裙子被染成嘔吐物一般的褐色,魏婆仍不放過她,冷笑著抬起一條腿,從她腰側猛踢了一腳,吳若初沒有防備,向前撲倒,整個人摔在藥汁和碎片裏,手上的燙傷又被劃出了血絲。
吳若初顧不得痛,隻是怕得發慌,最怕魏榮光又看見這些傷,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要想著如何對他隱藏,可最後總是藏不住。
自從魏榮光上次向魏婆攤牌說不想再去報仇的那天起,魏婆就登時變了個人,往日粉飾出的慈藹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不敢行近的陰戾,像是被什麼厲鬼附了體。她的頭發白透了,臉色時常呈現出一片炭黑,眼睛裏充滿了對世間的毒意。
魏婆知道,外孫之所以把家中的大仇棄之不顧,就是因為貪戀那個女人的懷抱,這是多麼墮落的事!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外孫拉回正確的軌道上,對啊,他死於獄中的母親不能白死,他那個禽獸不如的父親也不能繼續穿戴著高級的西裝腕表遊走在富人堆裏談笑!
父子倆若不刀兵相向,魏婆這些年養大魏榮光的所有心血都是流了外人田,而她的亡夫亡女隻能在地底下接著飲恨,永遠合不上幽怨的眼。
院子裏的海棠樹開著極紅的花兒,魏婆卻覺得在枝頭晃動的是一塊塊帶血的人肉。吳若初再也沒有得到過魏婆的一回笑臉,魏榮光不在家的時候,魏婆隻會對她非打即罵,好像把她視作了現世中的一切不平與不如意,“賤婦”“累贅”之語不絕於耳,就連扇耳光都隻是開胃小菜。
魏榮光回家之後,吳若初才算有了些庇護,可依然無法改變她身上早已落下的紅腫、掐傷和掌痕,魏榮光惱恨自己太不中用,害她平白無故受罪,他試著跟她商量,不如在外麵找間房子,她先搬出去住一陣子,由他來跟外婆慢慢地談,等外婆冷靜下來了,開始理解他們了,就把她接回來……
吳若初眼裏碎光一閃,“連你也要趕我走?”
魏榮光趕緊溫言軟語地勸,說自己絕不會趕她走,絕不會放手,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外婆繼續這樣難為她。
可吳若初說什麼也不肯,照樣每天在家給魏婆煎藥做飯,什麼苦都使勁咽,這是她自己選的路,路上有何凶險,她都要跟魏榮光一起麵對,如果她那樣不負責任地把外婆晾在一旁,又如何要求外婆對她解開心結呢?
她和魏榮光不是沒有對魏婆解釋過,兩人想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可魏婆一句都聽不進去,隻是一遍遍地質問魏榮光是否真的把他母親遭過的罪都忘到九霄雲外了,是否別人朝他們祖孫臉上吐過的口水都不作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