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嘡。
杯盞落地,應聲而碎。
高台上的皇帝像是一瞬間老了十幾歲,往日的威嚴蕩然無存,隻是癡癡地望向北方。
下雪了。
從前阿嫣說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如今霜雪落滿頭,也算是白頭。
此話一出,眾人都明白過來了。這些年,那麼多的嬪妃在皇上身邊走馬燈似的經過,環肥燕瘦,可皇上心裏最惦記的,還是那個身在永巷,無人問津的李美人。
即使她騙了他,又傷了他。
眾人皆唏噓,唯有長公主的眼底閃過一抹精光。
皇後啊皇後,你以為你的太子便是一枝獨秀,殊不知這宮裏,多的是滄海遺珠。
永巷裏難得來人,宮人們連忙放下手頭上的活計,紛紛趕去看熱鬧。我也去了,才擠進人群,便聽長公主嬌笑著問你,可見過雲煙。你點點頭。見過的。雲煙姐姐好美啊,我從未見過比她還美麗的女子。
長公主似乎很是滿意,又問若將雲煙許配給你當如何。你大喜過望,說要建一座金子築成的宮殿,將她藏在裏麵,保她一世無憂。
長公主笑得花枝亂顫,誇你是好孩子。身邊的宮人也都低低地笑開了,我卻笑不出來。
你說謊了。
半個月前,我倆同去梅苑賞雪,巧遇許雲煙,雖然年紀相當,穿著卻大不一樣,她冷冷地掃了我們一眼,眉宇間盡是鄙夷神色。宮人在遠處涼亭裏沏茶,見她來了,就遞過去,沒留神失手打翻,幾滴水珠濺到她的新衣裙,一怒之下命侍衛將那宮人活活打死,扔在亂葬崗,不許家人收屍。
這次的交集,令你我印象深刻,回來的路上,你痛心疾首,歎許雲煙囂張跋扈,毫無憐憫之心。
娶到這樣的女子,你又怎會歡喜。
這日夜裏,並非我當值,於是閑庭散步。月色皎潔,海棠搖曳,樹影斑駁間,隻剩下一地細碎的光。我忍不住翩然起舞,轉身回旋間,恰撞見你頎長的身影。
阿言,你真的喜歡她嗎?我蓮步輕移,朝你走去,一步一瓣落花,一步一個腳印。
喜不喜歡,又有什麼打緊,重要的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看輕我。母妃走得那一日,我便想明白了,要想萬人之上,隻能靠自己。青杏,待我出人頭地,一定不會虧待了你。娶許雲煙不過是為了利用,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我點點頭。你擁我入懷。天空又下起了小雪,漫天飛揚。我伸手去接,可惜片刻便化了,隻餘一攤淺淺的雪水,寒風一吹,冷得刺骨。
你不忍,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溫熱的掌心傳來陣陣暖意。我抬頭看向你,心裏無限安定,仿佛那便是一生。
過了幾日,長公主親自麵聖,求旨賜婚,皇帝應允,翌日一早便派人接你離開永巷。
我看著長長的車隊,倚著門,遲遲不敢上前,並非因為宮人環繞,而是忽然覺得你離我很遙遠。走之前,你趁人不備,將玉簫塞到了我手中。
那年我剛入宮,因無意得罪管事嬤嬤,便被打發來了永巷。這裏人跡罕至,破敗淒清,聽老宮女說,三更天的時候還能聽見慘死嬪妃的歌唱,把我嚇壞了,躲在牆角不停地哭。
你發現了我,將懷裏的桂花糕掏出來,遞到我麵前。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你沒有防備,金黃的糕點撒了一地。
你連忙俯身拾起, 擦拭幹淨。我從未見過哪個皇子這樣狼狽,心知自己做錯了事,便不再哭泣,低聲同你道歉。
你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伸手揉亂了我額前的碎發
娘親說過,人窮,誌氣不能跟著窮。你贈我糕點,我無以為報,不如教你吹簫罷。
你欣然應允,隔天便從李美人處要來一管玉簫。
永巷的日子著實無聊,閑來無事時,我們便聚在一處吹簫,偶爾心有靈犀,相視一笑。午後的陽光打在湘妃簾的疏影裏,靜謐而美好的時光。
生辰那日,你將我的名字刻在玉簫上,我見了,羞得滿臉通紅。誰也沒有開口,卻都已心知肚明。
青杏,我不良善,卻也絕不負你。日後,怕是少有機會相見,不過我會托人帶信給你。
等我,歸來之日,娶你為妻。
你與許雲煙的婚禮十分盛大,十裏紅綢,百裏紅妝,風光無限。長公主為了告誡你不要忘了她的恩情,自己的出身,便將新婚府邸命名為公主府,而非駙馬府。
約莫半年後,皇上駕崩了。太子繼位,然能力不足,外戚幹政,官員們敢怒不敢言。
與之相比,我更在意的還是大赦天下。
新皇登基,死囚得以緩刑,罪奴中案情較輕者得以回家與親人團聚。而我離開了永巷,被調去禦前侍候。
秋風乍起,鳳凰花謝了一地,正惦記你,便有宮人送了信來,連忙展開:
主上昏庸,奸佞當道,有才之士無用武之地,更有甚者招來殺生之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我乃堂堂皇子。因此特求你一事,你若願意,自是再好不過,我定想方設法保全你性命。若是不願,我也不怪你。來日若我有所不測,但求你在深宮中保全自己,隻當此生不曾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