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湘水遺殤
三人離開彭澤湖後換了馬,一路沿西而行,不知行了多少日,隻覺山峰比彭澤湖四邊看到的更加秀麗,峰叢高聳如劍,雲霧在山巔縹緲環繞,但覺飲食和服飾都變化了不少,客棧的酒菜添加了芥末,變得麻辣起來,行人衣著也單薄了許多,臨近八月,氣不冷反而比在彭澤湖時更加熱了,打聽之下竟已到長沙國。再行幾日來到湘江附近,隻見此處地勢低窪,河麵寬闊無比。其時已向晚,夕陽打在江麵上,江水猶如鐵水一般,豔麗妖嬈,非常漂亮;江麵漁舟唱晚,極為熱鬧淳樸之至。晁幽等人見此美景也大為開懷,憂煩頓無。突而江麵一隻漁船向這邊駛來,船頭佇立一個老者,約莫六十歲模樣。船頂四五隻魚鷹,正自打扮。在那老者旁邊劃船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著灰色衣,雖出身漁家,但容貌算是好看。那女子一邊劃船一邊唱道:“闒茸尊顯兮,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道植。”歌聲些許哀傷。晁幽等人皆奇,怎地她一個少女,唱聲竟有悲涼之感,仿佛才人不遇。
那女子唱到末尾,江岸一株柳樹下一人突而附和而歌:“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製於螻蟻。”歌聲比那少女更加哀傷婉轉,如雨而泣。劉子衿瞧去,見他一介儒生模樣,文氣發於腹內,似出於博學之家,年紀卻和晁幽相仿,一時不解。
葉江南道:“這姑娘唱的什麼?好難理解。”
晁幽道:“這是賈生當年被文帝外放於長沙,路過湘江時非常傷心,因此作了這《吊屈原賦》,適才那少女歌中意思是:‘宦官內臣尊貴顯要無比,用讒言奉承阿諛的人能得誌;賢才能臣無法立足,端方正派的人卻鬱鬱不得誌。”
葉江南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卻不知賈誼何許人也。
劉子衿又道:“那儒生唱的意思是:‘窄窄的水溝,怎能容納下吞舟的巨魚?橫行江湖的鱣魚、鯨魚也將受製於螻蟻。’也是這《吊屈原賦》的辭賦。”接著又把周勃和竇嬰如何嫉妒賈誼,如何使他外放的事了一遍。
葉江南卻明白似的道:“這賈誼真是一代名臣,遠的我不懂,但秦皇嬴政貽害百姓,民不聊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的什麼《過秦論》真是的太好了。”
那老者攜著少女登了岸,晁幽幾人和那儒生走了過去,那儒生向老者和少女拱禮,道:“後生複姓司馬,乃西京長安城而來,長者莫是長沙國的儒中俊才?教孫女唱得一個好辭賦。未敢請教?”
那長者拱禮後一邊拿幾條魚喂魚鷹,一邊道:“老兒姓廖名音,這是我的孫女廖多多。漢匈兵火連綿,我那獨子五年前應詔從軍,三年前被匈奴狗賊砍掉了頭顱,早已狠心拋下我們去了。老兒乃世代捕魚,哪會什麼辭賦,這辭賦所歌乃老兒的一位鄰居蕭亞之先生平日所唱。蕭亞之先生是我們荷塘村一位博學的儒生,常年教村中人念書,不收一枚銅子兒,難得之極。聽蕭先生所言,當年文帝愛臣賈太中大夫流放長沙濕地,路過這湘水便在他家逗留了一番,蕭先生所歌就是賈太中大夫在他家住的時候,望著湘水哀傷不已而作。蕭先生當時不過二十,曆來欽佩這賈生,所作辭賦便記了下來。蕭先生常言這賈生鴻文多才,乃開漢以來第一才俊,卻英年早逝。蕭亞之先生聽聞他去世後,想起當日所談,又想起他在長沙國刷新吏治,愛戴百姓,遂痛哭不已,此後每隔幾日便歌此辭賦懷念他。如此鴻才,我們湘水兩岸的漁民哪一個不懷念?適才所歌,湘水漁民幾乎個個會唱。”接著叫他的孫女又唱了一遍。
歌畢,這邊那位複姓司馬卻聽得猶如一個淚人兒,道:“賈博士愛戴百姓,當日他作《治安策》,後生陪家父瀏覽宮中檔案時也拜讀過,策中所言如何抵禦匈奴,如何修補朝廷與各諸侯國的矛盾真是一針見血,令人佩服。隻是才人不遇,竟與屈子相同了。”著望著湘水連連悵然,旋即覺得有所怠慢了晁幽等人,於是回頭道:“看幾位打扮,似乎是江湖中人,但也飽讀詩書,否則何以知曉歌中真意?”
晁幽道:“在下晁幽,這兩位是劉姑娘和葉姑娘。晁幽一介武夫,適才曲解歌中含義,司馬兄莫怪,但劉姑娘生於詩書之家,不讓須眉。”
那司馬道:“原來如此。晁兄過謙了。”
劉子衿道:“司馬公子從長安城而來,又常得瀏覽宮中密檔,公子是否就是太史令之子司馬遷?”
那司馬道:“劉姑娘何以判斷在下就是司馬遷呢?不錯,正是鄙人。”
劉子衿拱禮道:“失敬失敬。聞聽太史令博學廣才,年幼時候便立誌撰寫一部史書,太史令之子亦遍學下,有青出於藍之勢,常年伴其父廣讀下竹簡,後又遊察九州四海。適才聽公子所言,因妄下判斷。”
司馬遷拱禮道:“姑娘見識果真勝過千萬男兒。司馬遷現下並無半分功名,亦對萬鍾封侯等事無趣,遷隻想遊看下,為百千年前的帝王將相、英雄豪傑、梟雄俊才們收羅一些他們的故事,以正史實,供後世所知罷了。”旋即對那長者道:“後生亦覺賈博士和當日楚國名臣屈子有所相似,鬥膽長者代為引薦到那荷塘村,見一見蕭夫子,未知方便否?”
廖音道:“司馬公子要輔佐太史令撰寫一部史書?那最好不過了,老兒帶你們去荷塘村便是,現下色已晚,如若幾位不覺鄉下人清苦,也隨我們去用一些飯,明日再趕路不遲。”
廖多多也道:“家中難得有人來,各位就去我們家住一住吧。待會我把魚宰殺了就是。”
晁幽聽司馬遷是史書之家,很想聽他對祖父如何評價,因此道:“那就叨擾長者和姑娘了。劉姑娘、葉姑娘我們就在廖爺爺家住上一晚再趕路,如何?”兩人也是點頭答應。
荷塘村離湘水不遠,兩裏路程不到,係好船繩於岸邊樹木後大夥便上路了。晁幽幫廖音負了幾個魚簍子不僅不覺得累,而且連氣也不喘的樣子,廖音隻覺這年輕人不僅好,力氣也大,好生奇怪。走了一會兒,瞧那夕陽幾乎看不到了,眼見柳樹成排,二十來戶的木房村已在望,再走一會已看到一個偌大的荷塘,荷葉碧綠迷人,但花期已過。
廖多多殺魚煮飯,葉江南和劉子衿也過去幫忙,劉子衿不會,弄得一個貓臉,大家不住地取笑她。過了半個時辰,飯菜備好後廖音把蕭亞之請來用飯。廖音倒酒邀約。湘水一地的漁民多好客,廖多多也是舉杯對飲,不覺禮數不對。酒過幾巡,司馬遷自是問起蕭亞之關於賈誼的事情,兩人一問一答,竟然談了一個時辰之久。蕭亞之後來道:“以公子灼見,賈博士應和屈子放在一塊寫?”他聽司馬遷建議要把賈誼和屈原放在一個列傳中寫,那屈原是曆史愛國名臣,地位尊崇,賈誼如果和他並列,自是流芳百世,因此上不住快樂地問了問。
司馬遷:“後生有此想法,但須和家父斟酌一二。”
蕭亞之樂道:“那謝過公子了。”著邀約舉杯。
司馬遷道:“夫子不必謝過,賈博士一代才人,就算沒有司馬遷,後世竹簡紙頁之中也會有一席之地。”
晁幽這時道:“適才聽司馬兄所言,句句在理,晁幽鬥膽一問,若是司馬兄來撰寫這百千年的曆史,如何評價晁錯呢?”
葉江南插話道:“不滿你這博學的才俊,我幽哥哥實乃名門之後,這晁錯便是他的祖父。”她這麼一,大夥也是一愣,晁幽更是把自己家族變故簡短地了一遍,這才隱隱低頭,似乎想到了很多的往事。
劉子衿心道:“原來他是晁錯的孫郎,怪不得與眾不同。”
司馬遷拱禮道:“失敬失敬,原來晁兄大有身份。”跟著站立起來,悵然道:“當年你祖父和袁盎之事我也聽朝中大臣和家父提及過。人言文景二帝以來,隻有兩位大臣能左右皇帝的,一人乃是適才所言賈博士,賈博士受文帝偏愛,當真無人能比;另一人乃是你祖父晁禦史大夫,當年景帝對你祖父那是言聽計從,朝廷大事皆出其手,可謂權傾朝野,無人能及。你祖父博而廣之,尤以削藩之策更是雷厲風行,乃漢家名臣,但須知重病不能以猛藥調理,你祖父因求於過快,不度時局,又為官正直,有時不免苛刻,終引來人讒言相逼、招來七國之亂,終下場慘淡,但遷察之武帝上位後內政趨於穩定,關邊有成,實乃你祖父開山鋪石之功勞。那袁盎雖不好學,又有阿諛之態,但他也有美諫之稱,待人寬厚,為人光明磊落。你祖父和袁盎的仇恨不再於私,而再於公,試想名不正如何言順?景帝殺你祖父乃是求得下百姓理解,又給他緩解的時間,是以後來周亞夫將軍兵發成功。你祖父乃政治之犧牲,個人恩怨少矣。遷預備陳達家父給晁袁二人合立一轉,也算兩人功過皆有,泯滅恩仇。遷妄言而談,未知晁兄有何高見?”
晁幽聽他來和自己的結拜大哥所幾乎一樣,何況他出於史書之家,評價自是客觀求實,料想和袁家之間的仇恨也隻能就此罷了,突然想到了袁河菁,卻不知何故,於是:“司馬兄句句在理,不偏袒何人,晁幽佩服。”
蕭亞之:“撰寫史書,在於直言不諱,就算給帝王作書立紀理應如此。老夫聽聞周朝有一史官之家,因直言不諱陳大王的過錯,大王兩怒殺了他家二代良才,待到第三代上位後依然陳寫不變,那大王也隻好:‘你寫吧。’不再殺那史官。”
司馬遷道:“正是,如我司馬一家畏懼皇權,而胡編亂造史實的話,又何必撰寫曆史呢?遷自當效法那些有風骨的史官。”著滿臉正義凜然。晁幽瞧他一眼,已無再懷疑,隻覺陳年往事,還是隨風的好。
翌日,幾人用了中飯,預備離開荷塘村。這時候瞧得十幾個人從柳樹邊走了過來,這些人身穿大黑襟,一副短褲短衣模樣,頭頂裹著頭帕,頭頂插個牛角,腰間都佩帶柴刀,滿臉汗水,隻見他們個個腳穿草鞋,簡單之極。這些人邊走邊對那廖多多指指點點,旋即又對葉江南和劉子衿指指點點,卻不知道了些什麼聽不懂的話。一人走了過來旋即用蹩腳的漢語對他旁邊的人道:“孫老三,這些漢人定是瞧不懂我們些什麼;湖南的比老子們那裏還熱,趕了半的路程,掉了幾斤汗水。”走到廖音那裏喝道,“糟老頭,你是不是這裏的人?快去弄幾碗水來,再交出幾隻雞鴨,不然老子殺死你。”著朗笑幾聲。
那孫老三走到廖多多那裏停下,順勢摸著她的手道:“梅七兄,這姑娘真俊,咱們把她帶上船解悶怎麼樣?”
廖多多嚇了一跳,掙開手躲到廖音後麵。晁幽瞧廖音去,隻見他們個個宛如老鼠見到了貓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