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的轄國是大盧,大盧的宗主國是西京王朝。
西京朝,與薑楚、上燕兩朝,並稱歸棧洲東部三大王朝之一。與另兩個王朝相比,西京王朝的開國皇帝顯得更具野心。在長安李氏王朝破碎、原本的各州郡紛紛自立建國、且不論真偽各自都號稱繼承了李氏的大統的背景下,可以看得出西京朝是真心想要向李氏王朝學習。不僅刻碑定下祖訓:曆任皇帝不可修行,要代代以凡人之身治仙人國,還將國都城池的名字從曲陽改成了“望西”。
三朝之中,西京朝的位置已經是最東了。望西?望什麼西?
故而西京朝與處於西疆的上燕王朝,從來不對付。夾在兩朝疆域中間的中山、琅琊兩個附屬國,自古就是水深火熱,上下為難。反而與南鄰的薑楚王朝,下屬的國或許打打鬧鬧,但西京與薑楚兩個宗主國,反而一直保持著不溫不火的表麵情誼。薑楚王朝還依靠可謂國中之國的墨家,給兩鄰朝都提供了許多實用的軍械武器,很是賺錢。
望西京城,據地五百裏。
一城之大,可抵國半國土。
城中有深宅大府,朱門玉階。
內宅深處,群臣聚集 ,分坐兩側,共用朝食。
剛放亮,隻聞杯著聲,未有人語。
首案後麵蜷坐一位耄耋老人,袒襪沒穿鞋,捧著稀飯,夾著菜,呼呼有聲。
老人吃飯很快,於是堂下沒吃完的大臣們也都跟著放下碗筷。很快有丫鬟次第而進,直接撤下眾官員前麵的食案,官員們起身整理儀容,攜記事的牙笏紛紛湊上前去,離老人身邊近些。
四名兵家武夫共抬兩個大冰鑒置於堂中,微微開啟冰門,等待大亮時候撲騰而來的暑氣。另有丫鬟捧一個巧的墨家器械,內置寒玉,又有扇葉徐徐轉動,送出清風,有個別名換做“同涼”,放在老人麵前。
老人體弱,最喜歡夏日吹清風。冬日則懷抱一捧爐,拿手玩弄爐口散發的熱氣,或者將捧爐放一旁,逗弄從秋活到冬季的蛐蛐,興致起來就掰動開關加大爐內火力,室內乍暖,對溫度極為敏感的蛐蛐就會唧唧鳴叫,打斷堂中群臣的談話。
此刻老人就眯眼團坐把臉探在“同涼”上麵,涼風席席,花白須發輕輕搖動,如睡虎。
老人姓崔,在清河國崔氏族譜中輩分極高,從法家學問,任西京朝右宰相。
正在位的凡人焦氏皇帝年事漸高,死生間忽有大恐怖,不惜違背祖訓,高齡修行。朝會逐漸荒廢,在群臣圍宮的哭求下,至今才能做到一月一朝會。又不能不議事,老人嫌日日往皇宮中趕路麻煩,於是就每日一次,有公事與老人議者,徑直到崔姓老人自家府邸商議。長此以往,規模愈發壯大,在官員私下口中,已經把崔府中的私聚稱之為“朝會”,將宮中的月議稱之為“大朝會”。
崔府的“ 朝會”,有兩個被人嘖嘖稱奇的怪狀,一是“倒提牙笏”,老人曾痛斥群臣,芴板上拱是對君王的禮儀,凡在崔府議事必把牙笏倒持,官員們偷懶,也就直接把上麵的字倒寫正看。
另一個是“共用朝食”,老人喜起早,也要求來議事的官員都早到,然後一同用早飯,才能同鹹共淡,不至於老人最厭煩的“各自話”。老人笑言“我崔不瑋家窮,但是管諸位一頓稀飯還是管得了的”,時至如今,每日供給半個朝堂得早飯,已經成了崔府下人一件大事。
後者,是被儒家學官抨擊最為嚴重得地方。臣子事君,因“食君祿”。你崔賊篡逆,代君發祿算個什麼事?終因焦氏皇帝自己出來發話“國之柱石,莫做詆毀”而不了了之。
仆人敲磬,崔府一個下人道:“諸位大人,先奏事吧。”
朝會規矩,所有人先把自己的事奏上了再議,再由崔老根據輕重緩急提問勾陳,以免在某一事上過分盤桓浪費太多時間。
兵部尚書盧斬符先發言:“近事,大邿與老丘,已經停了戰火,大邿派了人來京城,有掃聽朝廷動向的意思。萊東軍報,俺答國已經趁暖集結進犯,東北一帶的長城,需要軍費重修。墨家剛申售的新型劍舟,兵部上下都看過了,覺得可行。遠事,鴻蒙洲太歲王朝皇子,秘密出訪暖玉王朝藩屬國時遇刺。新南饒洲那邊,銜燭洲的幾個王朝,態度十分堅硬,已經和丹渚洲的人打得不可開交了。”
老人身體輕晃,示意知道了。
工部尚書崔肥接口:“給皇上修瞻蟾、捧露兩台,上次大朝會就該給申報的青錢,戶部那邊還是借口超支太多,扣著沒有給報。南部的調沭水、徒駭河入海的工程,沭水水神還是有獅子大開口的意思,另外,移山一事,凡是涉及穆山一脈那群老神祇的,下麵藩屬國的人都極難話,收效甚微,還得需要禮部那邊多多出麵調停。”
老人還是沒言語。堂中稍稍安靜,諸多官員將視線看向一側站的筆直的幾名官員。
即使是崔府的“朝堂”,依然有涇渭之分。
與有明顯崔府傾向的吏部、工部,相對中立的兵部不同,管著銀錢的戶部、管著轄境內山水正神的禮部,更多則是儒家書院弟子,對崔姓老人的專權反對態度可謂是旗幟鮮明。幾位上年紀的老尚書不願拉下臉來日日於崔府摧眉折腰,又不能完全放手,由著崔府的私會愈發的名副其實,於是每個部無論如何都會派人來旁聽,除非事情談到自己,大多數時候就幹站著做個木頭樁子不發言。
這些位老大人日日也來當班,就聚在尚書省裏竄門喝茶。反正都是修行人,誰比誰歲數長呢?
用禮部有“老鹿翁”之稱的張太安老大人的話,惡心也是要惡心他們的。實際上,每當崔府朝會散去,這些個各部年輕侍郎各自回去,各部老大人還會再有一番議事,針對崔府的朝議結果,或配合、或抨擊、或掣肘,形成“朝會”外的朝會。
崔府勢大,但禁不住書院黨占據的位置極其難受。一個影響錢,一個影響人,是國子監清流口誅筆伐之外,看得見摸得到的磕磕絆絆。
西京王朝的朝堂,就這麼別別扭扭、但又極其安穩的運轉了數十年。
修行人的朝堂,讓以往凡人執朝時是大事的饑荒妖禍水患不再是大事,仿佛連時間都可以變慢,連這種非常態的別扭都可以別扭好多年。
其實如今各王朝互有爭端,也都是近幾千年“方術普世”以後的事情。儒家講倉廩實而後知禮儀,同樣,是倉廩實而後生齟齬,放在以前,各個王朝單單讓轄民吃飽飯、滅妖患都是頭等大事,哪有過多閑心算計別國?而現在,“方術”這個帶有歧視意味的乖稱已經在民間被稱為仙術,這些站在人間權力巔峰的修行者,嚐到了方術所帶來的國力提升甜頭以後,也終於意識到了黃白金銀之外山上青錢的好處。
一旦法無壁壘,山上青錢,堆也能堆出來個太平盛世。
因為事關錢財,所以即使是在朝會裏,像今這麼針對的句子也是少有,已經是有點發難的意味了。
好在站在一側的書院派官員,早都練出來了一副榮辱於臉皮外的養氣功夫。
戶部右侍郎蒯淩文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就閉目聽著。
我書院弟子,善養浩然氣。
一旁的左侍郎黃修歲數更高,養氣也更好,慢悠悠答道:“兵部和工部送來的票子,我和蒯侍郎這幾日已經看過了許久。有些,已經報尚書大人簽了,有些,我們沒有敢簽字。”
剛才發過話的工部尚書崔肥哦了一聲,攤直了身子。“什麼,哪些票據沒簽?”
黃侍郎道:“兵部的開支賬單我們簽了字,工部、吏部的開支票據超支太大,我們沒有敢簽字。”
崔肥提高了調門,“我們工部給皇帝修神仙台已經是前年的事,南部各河道疏浚入海、移山築新城,這是前幾次大朝會就定下的,戶部葛老大人也在場點了頭的。那個時候你們不話,現在扣扣索索,簽一個不簽一個。你們戶部,究竟想要做什麼?”壯碩的身子隱隱探出席外。
黃侍郎慢慢抬起頭,“戶部,是我西京朝的戶部,不是什麼我們戶部。兵部工部,也是我們西京朝的兵部工部,不是什麼你的工部。崔尚書,您這話又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