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晚夏的鳴蜩不斷重複著喊“知了——知了——”
褚掌櫃的腦子有點空。
銀庫空了,自然不是市井用的黃白物庫空了。而是深藏南部群山之中那座剛剛調入了五千萬璀錯錢的青錢大庫。褚掌櫃怔怔盯了一會徐老司匱的眼睛,扭頭朝外喊:“備車!”
阿慶應聲。
然後車輪聲轆轆。
從臨淄城的南門出來十餘裏,車廂裏褚掌櫃語氣低沉:“紀老,事急,麻煩快些。”
廂外一向戴著笠帽,甚少與人話的車夫突然抬頭,朝坐在身側的阿慶咧嘴一笑,道:“慶子,抓穩了。”
車夫從車駕上站起,嘴裏呼哨一聲,低低念叨了幾句什麼,然後車身下突然雲騰霧漫,整輛馬車在阿慶的驚呼聲中,搖搖晃晃升到半空中去。原本側身坐著,一條腿懸在車外的阿慶連忙把身形收起固定好身體,又耐不住好奇,探頭往下張望,近處視線被雲霧擋著,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前方拉車的馬兒不知道何時被戴上了一個眼罩,毫不知覺此時已在高空。蹄下每當落下就生出一朵雲霧,在馬車後方留下一枚枚元寶狀的痕跡,逐漸消散。
身下山川似緩實快劃過。
紀姓車夫又從車廂一側一陣鼓搗,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杆大旗來,迎風獵獵,上有長長的兩根野雉尾羽和夫如宗的徽記。
尾羽被風吹的搖擺不定,閃閃發光,綿延半裏,猶如拖著兩截七彩煙霞。
雉羽加急,臨時借道。避免淩空跨越沿途各山君的山頭被人怪罪。
進入深山又有幾十裏,馬車才緩緩降低高度,車夫揮動大旗,仿若挑開了一道山水大簾,車馬一躍而入。阿慶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變,從一片平平無奇的貧瘠矮山,變成了一座碩大的山嶽。
褚掌櫃都等不得車駕落地,撂下一句“從這裏等著”,便和徐老司匱先後下車,禦風落往山中。
阿慶好奇四顧,山身各處,修建一座座弩塔哨樓,披甲武夫成隊來往巡視。隻覺得許多看不見的地方,殺機四伏。
好半晌,突然感覺整個山體轟然搖晃,遠處有樓宇倒塌聲。褚掌櫃的聲音恨恨:“墨家豎子,安敢欺我!”
兩人禦風升空,重重登車。褚掌櫃長出一口氣,向車夫囑咐道:“進山。”
臨入車時,褚掌櫃突然盯住阿慶,看了片刻。
阿慶垂手而坐,毛骨悚然。
徐司匱咳嗽一聲。
褚掌櫃移開視線,默然掀簾登車。
此時已在山中,又何談進山?沒人多,也沒有人多問。明顯也不是凡人的紀姓車夫早已意識到不對,手腳極其麻利,揚鞭大喝:“駕!”
馬車騰空,一下邁出山崖,車頭向南,雉旗再起。
更往深山中。
夫如宗。山門位處大盧國境內,臨淄城以南百餘裏的對鬆山,在穆山遼闊的疆域中,已經算是個中等偏下宗門。
此刻的夫如宗議事堂,二十餘人,噤若寒蟬。
正中兩人,跪伏於地。
宗主是個老人,探身問:“宋供奉,當初親眼驗過,五千璀錯錢,足數,足重,沒被動手腳?”
人群末尾,隻是外門供奉,在議事堂並沒有座位的的宋仁斢宋供奉戰戰兢兢走出,答道:“五千萬璀錯錢,對整個宗門來也不是錢了,從幾批飛舟落地驗看,到清點轉運登車,我和外門十幾位同僚是一枚枚親自過了手的。宋某自入了眼行已經百載,給宗門做事也已經六十餘年,自信不會出錯,五千萬璀錯,東西絕沒問題。”
宗主姓翁名密,又轉頭問:“幹祿山青錢庫,山水大陣絲毫無損,庫外鎮守毫不知情,內外兩庫,連同此前存放的百萬青錢,一幹二淨,不知所蹤?”
跪在地上的兩人抬頭,褚掌櫃沉聲答:“是。庫中一幹二淨,外圍鎮守和護衛一切如常。”
翁宗主突然重重將手中遙遙查看幹祿山庫中境況的銅鏡砸在地上。老者勃然大怒,“一切如常?廢物嗎,幾千萬青錢眼皮子底下沒了,連怎麼被人家動的手腳的都不知道!”
銅鏡失去術法加持,翻滾不止,嘡啷聲滿堂。
一旁的座位上,一名中年男子緩緩站起,走到堂中直接跪倒。
中年男子名叫趙雀,夫如宗主管生意事的外門長老。幾十日前是由他最終出麵,放開了幾個宋供奉等人定不下來的條款,才終止了兩方長時間的斡旋。並代表夫如宗出麵,簽訂了山盟。
宗主翁密三四句話,句句未提他趙雀或者過問山盟條款。
就是句句在打他趙雀的臉。
此刻跪伏在地上的所有人才都明白,按照銀樓慣例、凡大宗銀錢取用,銀樓需在十五日內調動完畢的例行條例,為何要被墨家的管事白四印硬生生壓到五日。也明白了為何要將賠償數額由一倍改三倍之多。
當初屋內密議,墨家一方依仗此次數額巨大,一連提出十幾個“不合常理”的條例,被宋供奉一一談攏,隻剩下這最後幾條,就是因為太過出格,一旦簽下宗門所冒風險太大才陷入僵持。宋供奉位卑權輕,這麼冒風險的線沒膽子跨過,隻等長老趙雀到來後才打破僵局。
那日雙方分別,飛舟將起,也是趙雀與白四印兩人笑聲爽朗,皆大歡喜。
聽完趙雀顫聲講完褚掌櫃宋供奉都不敢的山盟條款詳情,剛剛還一片肅穆的議事堂一下炸開了鍋。幾個一向眼紅趙雀職司的長老供奉更是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不絕,更有甚者直接大罵“賣宗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聲嘶力竭:“你趙雀已然收了墨家多少好處,才公然簽下這麼敗壞宗門基業的盟誓!”
殺人誅心。
無怪乎堂中這種反應,三倍的賠付,就是一億五千萬璀錯錢、一千多萬最高等級的垂露錢!這等價值,別賠付,恐怕已經都能連整個夫如宗都買下來。
趙雀跪坐在地,滿頭大汗,低頭不語。
修行之人,講究身心無漏,除非心防大開,極少有動汗溺者。
在幾十日前,同樣是在這座議事堂,堂中諸人完全不是這般言語。幾名座位靠前的供奉都是和顏悅色,耳中所聽,句句是恭喜奉承。
數那位白發老嫗,誇讚得最凶。
但凡宗門的外部產業,山下的凡俗生意無非隻是彌補些日常開支錦上添花而已,一個穩定宗門真正想長遠計,非有流動的神仙錢生意不可。富水樓這樣兼顧山上與山下的“銀樓”,自然不是隻安穩保管客人青錢、掙個微薄保管費,而是會將巨額存金陸續動用,有專人投入到其他更掙錢的行當中去。
這種看似不合規矩的行為,其實已經是商家主顧都各自明白、心照不宣的默認規矩。
不隻是銀樓行當,有一些比較大的宗門,資本足夠,能將如飛劍售賣、飛舟租賃等普通生意也鋪遍一洲,甚至可以此洲租賃、彼洲還回。就能依仗自己的規模和口碑想客人收取一部分抵押青錢,然後再將“積少成多”的巨額質押錢拿去做其他更賺錢的生意事。
資本,人口,口碑,有時三種事是一回事。
傳聞上古妖庭治世時,有神明高坐雲頭,低眼看人間,伸手輕撥,就有妖禍、香火、神恩雨露流轉,生生不息,此為商家“悟道”之初始。
諸子百家中的商家曾有一祖師過:“生意嘛,自然是動起來才能錢生錢,趴在銀子窩裏的銀子從來不叫銀子。”
因此,原本身份較為低下的商家門生們雖然在儒家占一洲大統的歸棧洲口碑不高,被書院譏諷為“商蠹蟲”,認為商家子弟勾引物欲、敗壞人心。但往往都是宗門中比較核心、手握實權的人物之一。
趙雀身形逐漸垮塌,汗涕齊出,俯首高呼:“我趙雀願以死抵罪!”
聲音淹沒在咒罵聲裏。
翁密老人一拍扶手,緩緩站起。
群嘲漸息。
老人緩緩開口:“以死抵罪?你姓趙的性命值幾個錢,能抵得過這大的青錢窟窿!”翁密環視眾人,“趙雀的事,事後再論。我馬上會傳訊穆山試著請上宗出青錢救濟,隻是這麼大的數額,即便是上宗,也未必一下拿的出來。五千萬璀錯,五千萬璀錯!五日時間,即便上宗願意給,運都不見得運的過來!”老人恨恨難平。
長安王朝解體後的歸棧洲,宗門勢力往往錯綜複雜,夫如宗的上宗,便是以一洲大嶽為名的宗派,穆山宗。
別的地方,宗門、朝堂與山水正神三者,往往是山水神靈的地位往往最為低下,實力低於宗門、地位受製與朝堂。但穆山這個在上古時期就有著特殊地位的大嶽另當別論,連區域內下轄的隨便一個附屬山脈都大有故事,穆山神君甚至有資格“稱朝開府”,屬下陰兵妖眾兵強馬壯,且自古就領受山下凡眾香火,才絲毫不畏懼朝堂與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