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鷓鴣天 第二十一章 銀杏從來不負秋。(1 / 3)

一場七月雨,泥濘散去,人也散去,時間似乎變快了起來。

李明藹覺得自己已經比常人努力,慕仙道而近仙道,隻是從深淺莫測的客棧掌櫃到拔逸出塵的白衣仙人顧客,連續兩次擦肩而過,自己隻是欠缺了幾分運氣而已。

運氣差,也算過錯嗎?

無福之人,似乎機緣過手,也依然留之不住。

那雨中相聚,喝過了從沒這麼多的酒,看過了從未那麼大的雨,送走了打相伴的人,還是埋住了想未的話。那晚,少年直坐到暉消日落,夏夜星稀,直到夤夜石凳都顯得冰冷了起來,少年才渾渾噩噩回房,一覺沉沉。

亮時出屋,拖著宿醉昏沉幹渴的身子收拾院落,無意發現此前顧客在院時用來當做回家托辭的灶台雨棚,這次是真的漏了。土灶上麵,被雨水澆出兩塊醜陋的缺口。

院空蕩蕩,故舊在人間。

少年仿若失掉了繼續修補院子的勇氣,蹲在地上,怔怔無聲。好久才從水缸裏舀出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兩瓢,然後繼續發呆。

這個上午李明藹又沒有去客棧當值,一連曠工一多,帶頭的管事應該會好一陣責罵吧?那要再找什麼理由回家修繕灶台呢?這院是李明藹和阿慶的,李明藹可以沒人管,院不能沒人管。之前已經用過了修補雨棚的借口,這次再實話,真話反而像是瞎編。人生真有趣。

晌午時候,少年從原地坐起,漱口淨麵消去一身酒氣,鎖好院門,一路奔到珍珠泉客棧。留著山羊胡的楊姓管事果真大發雷霆,對著少年一陣冷嘲熱諷,還嚷嚷著要李明藹直接卷鋪蓋卷滾蛋!這珍珠泉客棧在臨淄城也算是有頭麵的地界,你李明藹把這兒當什麼地方了?把他楊管事當什麼人了,容得你一個東西來就來消失就消失?

少年一臉陪笑,眼中再無半點悲傷,也不再找各種借口,這種時候認錯便是,借口已經無用。管事依然依依不饒,打定了注意要拿李明藹殺雞儆猴給院中其他夥計們看,隻是中途楊姓管事被叫走了一趟,再回來時臉色就陰晴不定。少年趁無人注意,從袖中遞上了一壺昨裴文虎買來未喝完的“倒懸井”神仙酒,楊姓管事瞅一眼未拆封的鎮波樓徽記,做不了假,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和喜色,隨後就裝模作樣又大罵一通,臨走還對著李明藹屁股肉多的地方“狠狠”踹了兩腳,要加倍罰掉少年日俸,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讓兩個平日裏與李明藹不對付、這會兒正假惺惺從一旁路過實則想好好看李明藹笑話的夥計,錯愕不已。

李明藹從地上爬起,拍掉故意摔倒沾滿的泥土,對著兩個同事夥計,滿麵含笑。

此後的日子裏,李明藹就從客棧老老實實做事,一改之前好高騖遠的瞻望態度,沒有因為錯失機緣心生懈怠,反而更加勤懇,再沒有一絲錯處。讓被上頭叫走告誡“隨意責罰、不得辭退”又收了一壺遠超少年身份的貴重神仙酒而對少年刮目相看的楊姓管事,反而更摸不清他的來路。幾番試探,甚至暗示那壺“倒懸井”喝著甚是過癮就是分量太少,少年也裝傻充愣,毫不上道。楊姓管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隻當是這個西城窮子有什麼奇遇,發了一筆橫財,但應該不是突然多了什麼惹不起的後台。

做底層管事的,最要緊的並不是能有多會做事,而是知曉身邊的人哪些人能動,哪些人不能動。否則很容易陰溝翻船,再也不能作威作福。

七月流火,熒惑西行。

最讓人遭不住的“秋老虎”在那場大雨之後,又在人間橫行肆虐了一段時間,就被幾場雨打的支離破碎,真的轉涼了。

一向在城池人多處高空聚集,來往高鳴的盧盧鳥,也逐漸稀少了起來,應該是開始稀稀落落結伴,稀遠赴南方諸國甚至更遠的丹渚洲過冬去了。少年聽過一個有趣傳聞,這些在北地被叫做盧盧鳥的雁屬禽鳥,在南方卻有個完全不相符的名字叫做“當歸”,因為在溫暖的南方諸國,它們的叫聲就會從“盧盧”變成“歸歸”聲。而且據傳那些能夠跨越大洋的強健盧盧鳥,在飛越闊袤汪洋時如果飛累了,就會一頭紮入水中化為大魚,捕食魚蝦充饑,待休憩完畢又重新化作盧盧鳥鑽入九霄飛行。南海那些出遠海打魚的船民,都信誓旦旦曾經見過大魚出水化禽,以為佐證。

短衣換長衣。

七月已經過半,李明藹與阿慶兩人好了一待安定阿慶就會來信,解釋下綠珠所“喜歡了別人”是怎麼回事,跟隨徐司匱去往穆山宗的阿慶卻一直沒有消息。反而是去了尼山學宮的董綠珠往韓先生學堂寄了兩次信,其中有專門寫給李明藹的。

信中學宮這邊,她師從一位姓程的先生,先生待人很和善,學問也很好,就是講東西稍稍死板,不如韓先生有趣些,學宮內師兄師弟也都對她愛護有加,並未因為她出身低微而有隔閡排斥。她要李明藹有時間去北城待她探望兩家長輩,都是以前她在時時常上門陪伴的兩家孤寡老人,已經沒有兒孫在身邊,時常缺人作伴,若李明藹有空就多代她上門探望。她還問阿慶哥有沒有給李明藹寫信,她從學宮那邊給穆山宗寫過兩次信,但是卻沒有回音——

李明藹突然發現,身邊人離得遠些也蠻好,有些即時發生的事無需時刻掩飾,的難過處自己消化消化也就過去了,信上所寫,就可以隻挑揀些開心的寫給對方聽,然後在瑣碎的日子裏,慢慢等對方回信。

距離往往拉長了時間,時間又給心思留足了空間。所以我們寄情於千裏之外在乎的人,因為不用時時演。

等待的感覺也很好。

少年記得,時候的日色就過的很慢。車,馬,郵路都慢,孩子的世界裏,從北城門走到城西要大半,如果出城,去臨淄最近的彭城,往返要兩三的樣子。

那時候的符車也有,但並不普及。也沒有價格親民的黑馬公乘,平民百姓要出門就是要靠兩條腿,如果誰家做生意有輛牛車或馬車,就闊氣的不像樣子。那會羲和石也極少,夜晚鄰居夏夜閑話都不舍得點燈,因為燈油太貴,月色就是最好的大燭。有錢人家平日出行都點著明晃晃的燈籠,而燈影極少的西城,多是過年過節時才有孩童執著各種燈籠奔來跑去。

同樣的一,孩童子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怎麼就不一樣長呢?即使人不長大,過往的時間與當下的時間似乎也不一般多。是誰在操控著時間嗎?

槐在黃人在老,唯這山河慢慢。

李明藹又怕自己是難過忍呀忍,隻挑開心的事往信上寫,信那頭的綠珠也是如此。她和阿慶兩人都是初到新地,人生地不熟,如果真受了欺負恐怕也不願和人。少年就在回信裏隱晦的問了幾個問題,既不顯得自己不信任綠珠,又能獲悉少女在學宮的真實境況。李明藹也了阿慶那邊他也是毫無音訊,去過富水銀樓幾次想要打聽,卻連一個熟麵孔都看不到了,似乎一夜之間富水樓上上下下換了一遍人。少年擔心,但擔心也無用。像尼山學宮和穆山宗這種修行宗門,沒有那邊主動寫信蓋上特有印記的話,凡俗百姓是沒有門路直接往仙家宗門寄信的,如今仙凡無隔,但尊卑有隔。

裴文虎之後也來找過李明藹幾次,但兩人在一起又總不知道一起往哪裏去,裴家大少爺要玩的東西李明藹不覺得自己一個客棧夥計跟著合適,李明藹要忙的事裴文虎又完全不感興趣。想坐一起喝酒吧,一個看對方無趣,一個覺得對方無聊,言語不多,於是漸漸也就淡了。

很奇怪,有些人在有別人在場時,言談頗歡,單獨相對時,相見生煩。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自己的朋友。何況李明藹也不覺得阿慶和綠珠與他多熟的樣子。那雨中聽少年唱“人生短短急個球”,也大概能感受到這位家教嚴厲、姻緣不能自主的裴家少爺心裏的那份不自由,有點同情,但僅限於同情。

處暑這,客棧管事們湊了晚上不忙時,將不當值的夥計們都聚一起,由客棧這邊出銀錢購置了幾隻鴨子和藥茶,供夥計雜役們聚飲同食。在大買賣行當做事最大的好處,就是這些額外的福利了,這些與山上神仙打交道的生意,真的不缺這點山下銀錢,每當有時令節氣,都會準備些對應酒食供夥計們“應時令”。反正是上頭撥下來的銀錢,管事們也樂見其成,隻要不貪酒誤事、或者為了酒食找理由請假怠工,就由得他們去。至於銀錢有幾層被幾個管事們放進自己腰包,就是另一碼事了。

大暑食羊,處暑吃鴨,這是多少年老輩兒傳下來的法。據是因為羊肉在伏吃最佳,三伏人身積熱,此時喝羊湯,同時把辣椒油、醋、蒜喝進肚裏,必然全身大汗淋漓,所以大暑當“喝暑羊”。處暑就相反,氣轉涼,暑氣到此日消失,這時候就要吃蘿卜燉鴨,滋補身體,老話叫處暑送鴨,無病各家。此外還要煎藥茶,秋日食苦,五體大補。這些講究,李明藹是從就聽,但是直到來到客棧以後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什麼叫有錢人漏下來的“規矩”。

夥計們的聚餐管事們是不參與的,提供的酒往往也都是度數較低的濁酒,防止酒大誤事,偏偏越是度數低的酒人多喝起來才熱鬧,推杯換盞好不愉快。兩大桌人圍在珍珠泉園子專給夥計雜役們留的偏院裏,房間裏被蘿卜鴨湯薰的熱氣繚繞,夥計們討論著春芳齋哪個姑娘的胸脯最翹,城東徐寡婦和城北一直未出嫁的晏老姑娘誰的床笫功夫更“凶猛”些,據是晏老姑娘更強,因為她年輕時就從城外被狐狸精附體過。年紀大的夥計給李明藹幾個明顯還是個雛兒的夥計傳授第一晚時需要注意哪些事項,實在不行到時候叫著他們一起,現場演示幫忙。幾個平日裏不多話的老實雜役可能突然喝紅了臉也講了幾個葷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