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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正午,驕陽似火。天上淡雲如絮,絲絲縷縷,仿佛婦人慵懶的蛾眉無精打采。刺眼的陽光在藍天下炫目生輝。遍地植物,枝條下垂,葉片翻卷,像病中的大家小姐麵無血色。空中湧動著知了讚美太陽的歌聲,恰似流行的文人詩那般枯燥無味,卻成為好事的孩子捕捉它們的福音。流動的不是風,是潮熱的氣流。處處都像桑拿間那樣燥熱氣悶,三兩步就晃出了一身汗。村子裏,公雞和母雞齊聚到樹蔭下納涼,眾目相對,好像在回憶早晨出籠時那份未了的戀情。遊手好閑的懶漢,手搖蒲扇,悠閑自得,哼著黃色小調,或挾一頂涼席,或搬一條板凳,來到河邊路旁一棵大楊樹下,或睡或坐,或與幾位爺們拉起家常,東家媳婦昨夜又到誰家去了,西家婆婆今早又罵娘了。隻有幾個勤勞的婆娘,仍逼著自家漢子到薑田或玉米地裏澆水抗旱。這便成了懶漢們的笑料,譏笑他們享不得清福,大熱天還要上地幹活,簡直就是二百五。
村西頭大路上竄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中年男子長褂長褲,可憐的白襯衫緊裹在脊背上,額頭汗水直流,頭頂幾綹稀疏的頭發像打了發蠟,一閃閃地與陽光逗樂。他徑直拐進村子,順著被四輪車和三輪車禍害得滿是腫瘤和傷痕的村路,像坐木輪車似的,一蹦一蹦地跳動著前行。騎車人倒有股耐性和韌勁,眼看著車子前進不得,就要歪倒,他卻緊握車把,雙腳用勁,硬是堅持著騎到那棵大楊樹下才下車,與那幫閑人打起了招呼:“請問一下,你們村有一位在蔡湖上學叫陳海濤的學生嗎?”
閑話的爺們回過頭,都不認得此人,便沒有人接腔搭話。那時計劃生育大行其道,計生幹部常下鄉清查,村民一旦說錯話便惹來是非,所以多對問話的生人置之不理。騎車人大約了解民情,隻好放穩車子,摸出包黃盒的鍾鼎牌香煙,給眾人各散一支。眾人見他如此盛情,又聽他解釋並非是查計劃生育,懶漢狗剩便湊過來,吐一口煙,眯著眼睛問道:“你剛才要找誰?”那人受寵若驚道:“我要找在蔡湖中學上學的陳海濤。”“是濤子那孩子吧!”旁邊身材臃腫名叫二胖的接過話來。那人點頭說:“可能就是叫濤子吧!我來下個通知,他考上學了。請問,他家住哪兒?”便聽二胖道:“狗剩,你帶他去!”狗剩像接到命令一般,夾著香煙起身便走。騎車追上去又遞給他一支煙,他接過來夾在耳朵上說:“走,我帶你去!”二人左拐右拐,穿過幾家全磚瓦房,來到一戶用雜色磚頭築成的小院前。“就在這兒!”狗剩用手一指說道。騎車人正欲道謝,他頭一別已經走了。
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在四周高大的瓦房和平房中間,它像形容醜陋、個頭矮小的侏儒擠在那裏分外刺眼。兩扇油漆斑駁的過道門透著邊縫,張貼的春聯早被風雨吹打得麵目全非。砌牆的磚頭灰不拉嘰,滿布綠苔,長滿青草。來人把車子靠在牆邊,掏出皺巴巴的灰色手絹,在滿是汗水的臉上橫豎一擦,伸手敲門。院內傳來狗叫聲。過一會兒門開了,走出來一位五十幾歲的婦女。
“請問,這是陳海濤的家嗎?”
婦人聽聲抬頭審視來人,疑惑地問:“你是誰?找濤子有事嗎?”
“我是他老師。他不在家嗎?”
“哦,是老師呀!”她顯出驚喜的神情,急忙讓他進院,關切地問:“這大熱的天,你從哪來?”
“我從學校裏。分數下來了!”
“下來了,分數下來了!”她仍是滿臉疑惑,“濤子考了多少呀?”
“考得不錯,估計能考上縣裏的師範!”
婦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雙手不住地在衣服上揉搓,竟忘了讓來人進屋,忽又醒悟道:“哎喲,光顧著說話,你趕快進屋裏坐。我給你燒茶。”來人跟著進了屋。她隨即進了廚房。來人竟不知坐在何處,遲疑半天,看到門前有一木墩,幹脆坐下,從衣袋裏掏出一支煙,摸出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向門外看去,打量起這個農家小院。
這是農村中最普通的農家小院。堂屋門兩旁各有一棵楊槐樹,繁茂的枝葉撐起一片陰涼。東邊樹下拴有一隻大灰狗,它一圈圈繞著樹打轉,眥牙咧嘴,露出凶神惡煞的模樣,還不停地汪汪叫著。三間正屋麵南背北,雖是磚頭壘成,但牆體是所謂的“18”牆,沒有粉刷,磚縫中泥土依稀可見,房頂鋪的是手工製作的水泥瓦,瓦片上青青綠綠的苔蘚記錄著房屋的滄桑。小院周圍蓋著一圈簡易的牆頭。低矮狹窄的過道僅能容下一輛板車通過。過道以西搭著一個窩棚,窩棚下拴著一頭一二百斤的豬,正臥在一灘汙泥中洗澡。院內便彌漫著一種濃濃的腥臭味。小院以東有一間雜磚蓋起的廚房,很矮很矮。這時候,廚房的屋頂上冒出了一縷濃煙。許是天熱,濃煙像剛過門的媳婦一樣,怕羞似的縈繞在房裏,不肯出來見人,裏麵便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