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之後,冷飄零卻又恢複了一貫的沉穩,那是她多年以來的女王修養。
雖已是階下之囚,無論語氣、姿態、神色,都散發著強大氣勢、威嚴感覺:“還是先回答我,你是如何得到了忘川水?”
冷飄零身邊不乏智囊,雖然當時沒發現這個疑點,可是脫離險境後終究能推敲出來——你胡弄玉要是沒竊取忘川水,如何知道它就是害死紀景的那種寒毒?你對忘川水的性質了解得這麼通徹,還能宣稱其是冷飄零絕無僅有?你不是信口開河,就是自相矛盾,不管怎樣都不足信。
數十年來胡弄玉都居冷飄零之下,幾乎出於習慣脫口而答,卻也是出於習慣的不甘示弱:“我們沒有得到忘川水的實物,但要得到‘中忘川水之人,骨灰殘毒經年不消’的證據,並非不可能——從骨灰得便是。”
冷飄零微驚:“什麼?”
“在得知紀景可能死於寒徹之毒後,我們很快便進行了排查,希冀是金人所為,也好給東山國所有人脫罪。後來卻得知紀景骨灰中殘毒經年不消,才意識到原是被人栽贓嫁禍。既然不是寒徹之毒又極像寒徹之毒,那就很可能是你的忘川水。有族人為了給胡氏證明清白,不惜一切代價,甘願以身試毒——假意前去刺殺你,如願以償被胡未滅毒殺。”
“原來是他。”冷飄零顯然記得,難免震撼,“你們明知我的人幾乎不在穀內用忘川水,便特意選我行刺並且對我用了當時最烈的火毒。”那個前去刺殺她的人本是胡氏一族的翹楚,雖然闖不過冷飄零的重重防線,對她發散劇毒卻綽綽有餘,胡未滅情急之下必然施展寒毒相抗,而走到哪都隨身攜帶的隻能是忘川水,不管它是否和寒徹之毒混在一起。
“原以為是個絕頂的刺客,卻原來是個決絕的死士。”冷飄零歎了口氣。
“胡氏全族,都已經不能再承受第二次誣陷。”胡弄玉回憶時語帶堅定。
“需要你們以命靠近的忘川水,卻被我輕易就占為己有,是不是因為這種不公,才會令胡氏從我登基起就心懷不忿?”冷飄零一直在找東山國兩派裂痕源於何時。
胡弄玉回過神來,淡淡地說:“或許是吧,當時你我年紀尚輕,都還不懂。但後來我聽人提起,大意是忘川水剛剛製出,眾人都想一探究竟,姑姑卻留給你,作為你一人的登基大禮,久之誰都難近,自然有所怨言。姑姑製這寒毒,原本隻求一個自我長進,甚至隻是覺得有趣?卻不想這舉動竟引起了國內分裂。”
“不患貧,患不均吧。”冷飄零歎。這一刻因為談到二十年前、拋開了各自身後的勢力,她二人的火藥味終於不那麼濃。
“不,並不完全如你所想。”胡弄玉搖頭,“對於你們很重要的必須控製的王位象征,我們隻認為那是很重要的必須掌握的毒藥。”
冷飄零一凜,點了點頭:“我理解。但很抱歉我不能給你。”
“寒徹之毒、忘川水、還有令你玉璽失效的真龍膽……對你們來說都是聖物,對我們而言都是毒藥。”胡弄玉微笑述說,冷飄零聽到“真龍膽”,想起吟兒說的惜鹽穀一戰,自然知道吟兒很需要它,是以多留意了幾分。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如何發現了玉璽嗎?正是我憑身上的真龍膽感應到了它。”胡弄玉繼續說。
冷飄零聽懂,難免詫異:“這麼說,玉璽也是……”
“沒錯,玉璽外麵絕熱絕冷,內裏實則劇毒之物。”胡弄玉道,“是姑姑在逃亡過程中得到的火毒。”
名比實強?真是虛妄,可笑。一個時辰以前,冷飄零還認為“胡弄玉政變成功了一半,但玉璽失竊直接填補了另一半”,“玉璽是再重要不過的東西”,“擁有它便如擁有國本”……如果她知道,其實對手心裏根本沒這麼認為;如果她知道,她根本就不用來畫蛇添足……
“想不到,卻因為它害了你的麾下?”胡弄玉仿佛能讀她的心,笑,“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胡弄玉太了解冷飄零,小時候,即使是把玉璽扔著玩的時候,冷飄零也很戰戰兢兢。
“沒什麼。”冷飄零肅然,“寧我負人。”
胡弄玉麵色微變,笑了起來:“好一個寧可我欠大家人情,也不要大家欠我的人情。若然你的麾下能承受這句話,那前來求藥的林阡鳳簫吟如何被你欠?他們可不是你的麾下。”
“那麼,紀景,真不是你殺的?”冷飄零沒有回應她,而是回到紀景之死的話題。
“慶元三年,除了你和你的人,沒人擁有忘川水。”胡弄玉間接回答。
“但昨夜以前,我隻知自幼父母雙亡,並不知他們是那般英雄。即便昨夜知道了,我也隻為他們感到自豪,對於紀景,往事隨風。”冷飄零正視胡弄玉,斬釘截鐵。
“雲淡風輕的話誰不會說,可做出來的事?用疑似寒徹之毒來殺紀景嫁禍胡氏,最符合你常掛在嘴邊的‘名比實強’。對於你這樣的人,每次路過江湖,看胡氏被釘在恥辱柱上,都會異常興奮吧。”胡弄玉冷冷道。
“那隻是你自己所設想、你最怕的情境而已。”冷飄零搖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寧可杯弓蛇影,不得掉以輕心。”胡弄玉輕聲,“我四歲失去父親,九歲和十九歲的時候,接連又失去兩個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背叛的人,我把他們當井繩,他們卻狠狠咬了我。”
冷飄零咬緊嘴唇:“到底是誰先背叛了誰?”
那時胡弄玉已經背對,停了一停:“冷飄零,你哪句真心,哪句假意?”說罷離去,頭也不回。
冷飄零默然凝視著胡弄玉的背影,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此刻她一襲紅衣,出塵絕豔,不可方物。
曾幾何時,胡弄玉便出落得這般絕色容光,各色衣衫都能駕馭,各種性格都能擁有。
巳時,童非凡家的前院裏,胡弄玉坐在桌旁,一邊握著玉璽和真龍膽,一邊回味著冷飄零的所有表現。忽而看到戴琛和胡中原從對麵闊步走來,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
“怎麼?”胡弄玉問。
戴琛將所知情況向她耳語,胡弄玉一驚,笑得極有把握:“果不其然。”
“丞相怎樣安排?”胡中原問。
“嚴陣以待。”胡弄玉說。
“是!”眾人年紀雖大,卻都令行禁止。
不過半個時辰,牆角就有了動靜,胡弄玉得胡中原點頭示意,放下手中的毒藥:“可想好了?踏進一步可就算送死了。”
“說什麼大話!”瞬即躍上個人來正是鳳簫吟,還沒講完差點被胡弄玉一支小箭打下去,所幸她被接踵而至的林阡順手一提,帶到前院中來。
“是大話嗎?”胡弄玉看到她霸氣十足地上去又灰頭土臉地下來,止不住笑了一笑,嘲諷。
“沒防備而已!”吟兒生氣極了。
緊隨阡吟而來的,是葉文暄、金陵、厲風行、韓丹、汪道通,七大高手各帶手下三四,其餘應是留在童非常處坐鎮本營。他們的落地不比阡吟容易,應聲而至的怕有七八百枚金針銀箭,全部來自胡氏設伏。
“所有人來齊了。”胡弄玉眼神一厲,與此同時風緊,她麾下高手接連現身,整個小院都被殺氣填塞——
先前見過的獨孤映人、戴琛、胡中原都在這裏,還有那隻聞名不曾見麵的浪蕩子,以及滿江紅、醉花陰連同胡弄玉,正好也是七人,此外丞相府侍衛分別從院門湧出,絡繹不絕,很快占據了兩側與屋前,欲作三麵圍攻之勢。
“逆賊,交出女王!”韓丹身先士卒,衝在最先,醉花陰站得最近,是以頃刻出劍,站定了立場:“她是凶手,恕不釋放!”
“冥頑不靈!”韓丹長劍在手,輕功可追宇文白,招式三分似點蒼,卻很像雲橫山莊裏最古老泛黃的書上的記錄,失傳已經很久了……
不容多想也無暇再看,眾人紛紛上前對戰。因胡弄玉等人上回中過計,汪道通不能故技重施、帶同眾人遁地救主,但這一身神出鬼沒的本領、此刻依然能在戰陣中活用,配合他貫石之斧的沉猛,單挑劍術超群的獨孤映人自是旗鼓相當。
戴琛與厲風行則心照不宣地選了對方為對手,隻因彼此都好奇這相似或正好相克的掌法拳路,雖上回戴琛對厲風行留情,此次涉及主上安危,戴琛於是不再客氣,出手便挾風裹雲、長驅直入,厲風行舉掌相攔,奮迅如霹靂般,無愧點石成金之名。雙方見拆你來我往,氣勢足夠驚撼人心,四周空氣全部排開,隨之浪潮層疊蕩遠。一陣冷風掃過戰局,眾人都覺手上皸裂。
“好俊的功夫,是金士緣的後人嗎?”戴琛探出厲風行應該經過金士緣指點,但又不完全沿襲自他。“彼此彼此,他是你什麼人?”厲風行則愈發肯定眼前人是金士緣的同門或好友。“手下敗將。”戴琛答時中氣十足。“大言不慚!”厲風行麵色一變,輕狂一笑,原還因其一招棘手而後退半步,忽而力道全卸、直接變換身形、運起風行水上,趁他一掌落空之際,蓄勢重發打他身後;戴琛雖身體沒他靈活,掌風卻極盡老辣,迅疾封住後背要穴,回身當即一掌報還。兩人赤手空拳相擊,殺傷卻遠勝尋常兵械,誰都不忍再聽。“果然大話,兩次交手,都是勉強及得上我。”厲風行滿臉得意,戴琛哈哈大笑起來:“士緣後繼有人。”
吟兒和胡弄玉卻沒他倆這般惺惺相惜,可謂手上劍鬥嘴上爭論半刻都沒有停:“胡弄玉,何以一定要師嫂的命!她父母為你們而死,是你們胡氏一族最大的恩人。你胡氏自詡恩仇分明。仇報了,恩在哪裏呢?!”手中寒光一閃,“風起瀾滄”與“冰河倒瀉”一同朝胡弄玉刺。
“傳她王位便是報恩,然而她不配為王,理應退位讓賢;手沾血腥,罪孽深重,亦必須為之贖罪。”胡弄玉不慌不忙,一劍以攻代守,氣勢凶急一如既往,“盟主,為何偏偏不肯相信她嫁禍給我?她掌握著我和尊師的仇恨,所以借助我的動機殺人,一旦事發,世人隻知寒徹之毒而不知忘川水,事實也證明尊師臨終隻想到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