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驕派寒澤葉親身前往報信、明知道鳳簫吟已在折返途中,這說明短刀穀發生了極其重大之事。
吟兒不忍看,不想聽,不願接受,可是很快就認出,一身縞素的人們當中,有幾個老者是範鐵樵舊部。
眾人哀泣,久久不答,她心一慟,不得不問:“範老他?”
由於死無對證,寒澤葉告訴她的來龍去脈其實多半都靠推測:當晚官軍圍剿行動中的漏網之魚、那個年紀較輕的金國男細作,因為身受重傷的關係昏倒在路邊樹叢,官軍後續的追殺和清掃既沒示警也沒封鎖,當時當地,並不知情的意冰大夫和華子榆剛好出診回來而路過。
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天命難違她們聽見了他的慘呼,意冰身為醫者,見死如何不救?然而才將那末路凶徒救醒,便被他一拳穿胸、徒手掏心。
那一掌,到底是凝結了無數怨氣。沒有太多人知道,被官軍虐殺的女奸細是他的親姐姐。
醫者不能自醫,意冰當場身亡,華子榆受驚、本能逃跑、慌不擇路。
一向對意冰有好感的範鐵樵剛巧駕車路過——其實不是剛巧,而不過是找到借口故意尋她——卻不曾想,竟親眼看見她慘死的一幕……
那凶徒見他手無縛雞之力,勒住他脖子猙獰喝令、逼迫他送其出穀,範鐵樵雖然向來遇險就容易結巴、膽怯、脾氣好慣了,但身後那個,是殺了自己最心愛女人的凶手啊……
“範老假意順從、駕車,卻特意走了一段陡峭高崖,最後與那凶徒同歸於盡,第二天早上,才見到他二人屍體……”寒澤葉說,隻有他忍心說。
“死老頭子,想死是嗎!”最後一刻,那凶徒察覺出環境有變,大驚怒喝衝出車外,一手按住範鐵樵一手想要懸崖勒馬。
“想死——你一道去!”範鐵樵大吼,攥緊那集聚了畢生氣力的一拳,揮出。一瞬,馬車墜下山去,人生也被定格。
吟兒不敢流淚,隻因她是主母,不能表現脆弱。然而,為何還視線模糊。範鐵樵,昔日林楚江麾下第一說客,短刀穀七大首領中唯一一個文人,在林阡對短刀穀不戰屈兵的那場戰爭中居功至偉;還有意冰,她永遠都記得,當年她為了懲治郭杲一路殺到東穀,險些動了胎氣時那個慈眉善目的女軍醫……
“子榆呢,怎樣了!?”華一方驚恐萬分,趕緊追問。
“子榆她……”賀蘭山忽然痛哭失聲,“我還沒有同她和好,怎就,怎就……”
華一方失去平素冷靜,身子一晃,險些跌坐在地。
“她沒有死,可是……”寒澤葉急忙將他扶穩,卻說不出那句“生不如死”。
華子榆原本已被範鐵樵轉移了殺機,可是到第二天中午才被人發現,據推測她應該是碰上了另一個年紀較長的奸細。
那個性格開朗、很愛笑的子榆,那個有什麼說什麼、最喜歡打抱不平的子榆,那個和賀蘭山親如姐妹、被楊若熙緊緊跟隨的子榆……那天中午,映入義軍眼簾的卻是她衣不蔽體、滿身血汙的慘狀,除此,竟還有半截木樁折斷在她體內,與那個慘死的女奸細如出一轍。
可想而知,女奸細被淩虐時,那男奸細全程都在場,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女人怎麼死,便教這個無辜、純潔、美貌的少女怎麼死。
所以刀傷分布在子榆身體每一處,包括被刺穿的手掌,那男人一邊淩遲她一邊糟蹋了她……所以子榆的狀況,令聞訊而去的任何一個身經百戰之人都被震懼,一步一蹣跚,觸目驚心!
當時誰都以為她死了,隻是命大居然留了一口氣;其實子榆也就等於死了,她慘白的臉,從此和死人沒什麼兩樣。
“吳曦、姚淮源,誰準他們這般放肆!那些金國奸細,若非狗急跳牆,怎會喪心病狂?”吟兒震怒,大罵吳曦與控弦莊之際,委實不知那名喚華子榆的少女到底該如何拯救、如何麵對她的未來,一時心折,不敢再想。
可是那個名喚華子榆的孩子,他華一方要如何才能不想!素來淡定如他,聽時極盡克製,直到青筋暴起,忽而如鯁在喉,陡然不堪重荷,半聲招呼都不曾打,徑直策馬絕塵而去。
吟兒急忙命令眾人跟上,因此連和寒澤葉駐足談話的時間都不再有,寒澤葉的話很顯然也還沒有說完,唯能與她邊行邊述、節省時間——
青楓浦、紫竹林、天闕峰,因小見大,受害者達近百人,死傷慘重,極其慘烈。金國女奸細死得多難看,她的同黨就報複得多暴力。
吟兒不知是心急還是心痛,正趕著路,心口突然抽筋一般疼。
“主母。”寒澤葉察言觀色,沒有繼續講述。
她勒馬,停在百裏林良久,仰頭望天製止眼淚。舉國北伐明明還沒開始,血腥、殘酷、刀兵,竟是這樣突如其來地襲擊了後方、家國、民眾——
而那些,本都是盟軍矢誌不渝要守護的一切。
“寒將軍,我會教他們血債血償。”捏碎了拳,她說的“他們”,不僅是控弦莊。
那晚,短刀穀下了場暴雨,作為事變重災區的青楓浦、紫竹林等地,到處是軍醫、營救者、死傷者及其親人,景、洛、百裏三家的家主或代理家主,景州殿、洛輕舞、江維心,全在親自參與救援和搜索。
方圓幾裏都被陰霾籠罩,然而氣候毫不通情達理地愈發惡劣,雨水咆哮,衝擊泥沙,景象渾濁。
平日這個時候,子榆可能還在活蹦亂跳講著八卦不肯睡,意冰不會像樊井那樣斥責但應該會說她兩句。經此大變,意冰卻長眠不醒,子榆隻會呆呆地躺在床上望著房頂,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進去,那天晚上發生了如何殘暴的事,那個想將她戕殺的細作此刻到底在哪,都好似和她沒有關係。
華一方在周邊苦苦尋找蛛絲馬跡,恨不得立即將那罪犯抓到好剝皮抽筋,那些激動、焦急、傷情和失態,與平日裏的他判若兩人,吟兒遠遠看著,感同身受——你不會瘋癲,隻是因為你沒被觸碰。
蘭山給子榆換藥之際,一度淚流滿麵,吟兒想起蘭山說,她和子榆還沒有和好:“和子榆之間,是發生了什麼不快?”
“子榆她……要我對宋將軍死心,說宋將軍不是良配,我罵了她,說……你管得著,與你何幹。”蘭山追悔莫及,連連抹淚,“我,不該那般,擲下重話還推開她……”
若換作和平年代,不過是兩個好姐妹之間的爭吵吧。
“語氣好一點就好了。”吟兒想起自己和思雪,一時失神,“子榆她,應當換個措辭……”
蘭山一怔,欲言又止,吟兒一驚回神,方知自己說錯話,是的她私心也覺得宋恒配不上蘭山,蘭山雖然身世可憐,可是比宋恒要優秀——但這樣的不看好,不該透露給蘭山。
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耽誤,吟兒立即去營救和安撫其餘受害者,才好給天驕騰出空去專心部署防禦。事發兩日,官軍總算完全消停,天驕不得不幫他們收拾攤子、致力於恢複短刀穀的安寧局麵,關於問責之事根本還沒提上日程,而先前對金國奸細的一網成擒計劃則更是付諸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