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處,有一女子懷抱詩集醉倒池邊,久不肯起,安然小憩,一雙玉足半浸於溪,與水的晶瑩剔透相比,竟也不遑多讓。
微風拂過她青綠色麵紗,桃花掠過她純白色披肩,均不敢擾。陽光剛好照到她脖子,呼吸在她胸前輕盈起伏,雪般白皙的肌膚似隱似現。不知是否睡得不實就快醒,她肢體漸漸鬆軟,好像跟著溪水解脫流放,說不出是怎樣的恣意妄為。
突然,不遠處一個男聲將她喚醒:“夫人好有雅興,在讀唐詩?”
她微驚,雖清醒卻不願睜眼,敷衍答:“有了這詩集,才能助我安睡。”
那男子似是一愕,笑起來:“熟讀了這些唐詩,不會作詩也能偷上幾句。隻不過,普天之下有兩人不是為了偷詩而讀詩,一是你,謝夫人,睡唐詩,二是在下,沙溪清,笑唐詩。”
扶瀾傾城冷冷一笑:“那麼睡和笑,究竟能得到些什麼,又失去些什麼?”
沙溪清不假思索:“得到份超脫心境,失去的是人間煙火。”
扶瀾傾城淡淡回應:“得到的是自己,失去的是旁人吧。”
“隻怕謝夫人並未得到自己啊,因為自己和旁人總要相關,把旁人都失去了,得到的自己如何完整,既然不完整,又怎麼算得到?”沙溪清笑而搖頭。
扶瀾傾城睜開眼,半轉過身,懶懶望著他:“就像你這份超脫心境,永遠要被人間煙火關照著?”
“不錯不錯。”沙溪清眼中滿含笑意,不經同意又近前幾步,“謝夫人,我想看一看,麵紗後你真實的容貌。”
“何以要看。”扶瀾傾城依然清冷,言辭充滿拒絕。
“不瞞夫人,因為夫人你的臉和身體,像極了在下的一位故人。”沙溪清語帶輕薄。
扶瀾傾城冷笑一聲:“閣下舉止輕浮出言不遜,想必是個感情泛濫的登徒浪子?”
沙溪清臉色登時一沉,但不是氣憤而是失望:“想不到謝夫人傳言超脫,實際卻是如此俗套,何謂輕浮,何謂濫情,七情六欲是人之本性,發於心、一吐為快,踐於行、一醉方休。便像我那位故人——‘四然居士’燕落秋所說,狗苟蠅營,低酌淺唱,一樣是白駒過隙,一樣該放肆消遣,處處英雄,處處美人,處處可留情,時時迷亂,時時糊塗,時時好放歌。如她那般倜儻,不是你這壓寨夫人能懂!”
“何為倜儻?”扶瀾傾城靜靜聽罷,未見喜怒,輕聲反問。
沙溪清尚在斟酌,斜路忽然又有個男人插進話來:“我知道!”扶瀾傾城循聲而去,不由得一愣,發話的男人嬌小玲瓏,明顯是女人假扮,聲音也是故意加粗。
這位女扮男裝的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趙西風旁邊,一雙眼睛尤其靈動。
趙西風急道:“傾城,我!”
“不要緊,你攔不住他。”她目光停留在這女子另一側身後,話中這個“他”指代分明。那個名叫林阡的男人,才剛同她分開不久,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麵了。
一旁沙溪清喜不自禁:“林大俠!林夫……子!”因見鳳簫吟扮著男裝,沙溪清趕緊改口,怎好點破她是林夫人?趙西風誤以為沙溪清喊了林阡兩遍,一會兒大俠一會兒夫子的,琢磨著這是暗號?不禁皺了皺眉。
“沙少俠?”林阡和吟兒自也不曾想到,會在此處和沙溪清重逢。
“相認完了?我這逆旅,可滿意麼。”扶瀾傾城卻也不惱,依稀在等吟兒回答,“倜儻,又是什麼意思?”
她發話時,趙西風恭候一旁,一聲不吭,極盡尊崇。
林阡察言觀色,心忖:謝清發之所以將五嶽全權托付趙西風,很可能是因為趙西風為人老成沒主見。自謝清發退居二線之後,趙西風學著打點已近兩年,卻還是對謝清發實際的代寨主扶瀾傾城言聽計從。
寨子裏的其他人不是不知道扶瀾傾城的實際地位,卻一來服從和習慣了謝清發的安排,二來被美色懾得暈頭轉向、失魂落魄,以至於從不曾抱怨過這種陰盛陽衰,反倒對外界將她保護得嚴嚴實實。
如此一來,林阡愈發確定了此番要談判的對象,從進山前的趙西風和她,變成了唯她一人。
“倜儻……”吟兒的心不像林阡想那麼多,一門心思回答自己的看法,“倜儻便是瀟灑放浪、不受拘束,不做常人做的事,不走常人走的路,把話說得讓人聽不懂一點,把酒喝得醉一點吧,哈哈。”
“林夫子……”沙溪清臉上掛不住,吟兒這壓根就是在損他,還外帶著笑了林阡。
“我覺得倜儻還是要被兩個字牽絆,那便是‘認真’。不懼世俗眼光,沉溺自己興趣,需要對自己做事很認真,才行。”林阡趕緊把吟兒這句輕狂給壓下去。
扶瀾傾城轉過臉來看他,沒說話,眉間忽添一絲惆悵。沙溪清乍見她眼神遊離,抓緊時機,猛地一個箭步上前,伸手直接去拽她麵紗,隻聽哢嚓一聲,扶瀾傾城一把擒住他手腕,他卻終究快了一步,哪怕手將脫臼,指卻揭下麵紗。
“我在認真地看你。”沙溪清放肆一笑,滿足收回手來,再疼都甘之如飴。
吟兒頓時怔在原地,準備的一腔言論刹那消失,換成簡簡單單三個字:太——美——了!眼前女子,實在妙極,那日驚鴻一瞥,已經驚心動魄,今天目不轉睛,更加目眩神癡。吟兒腦海中嗡的一聲隻剩下祝孟嚐說過的話:美女分兩種,一種讓人看到就想保護,一種,讓人看到就有非分之想,卻知道那一定是非分的……
此情此景雖非初次見麵,林阡倒也很想風雅一回:美人如岫。束雲無心出,收雲無處遁,溪從岫中來,香隨流波遠。距他上次以貌取人已近十年,單憑氣質便震撼他內心的,從前有且僅有藍玉澤一個。
沙溪清笑畢,神色卻有些繁複:“唐代司空圖論詩有品二十四,若用來品評美女,那謝夫人你一人獨占四品,纖穠,飄逸,超詣,清奇。”
扶瀾傾城不顧他倆不同程度的訝異目光,徑直走到林阡身前,嫣然一笑:“‘認真’,和我送你的‘誠實’,倒是相稱。”
沙溪清和吟兒先後一怔,怎可能還沉溺在對她的驚豔之中。
“傾城,你?!”縱連趙西風那種庸人都聽出一二,吟兒的心情就像林阡聽到金軍中流傳出吳曦有窺關隴之誌一樣——好一句近乎**的“誠實”!這位謝夫人對林阡,何時竟掌握了這麼多,了解這麼深了?!
“林阡和他的手下慣常打探我們,我再深居簡出,都避不開與他見麵。”扶瀾傾城對趙西風說。
深居簡出……林阡沒法辯駁,雖然三天三麵他覺得這是她故意,但是,還不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在人家地盤轉悠?
“昨夜我迷路,便同她一起……”林阡低聲對吟兒解釋。壓低聲音,隻因顧全扶瀾傾城名節。
“昨夜……”吟兒臉色大變,一下子交涉的話全忘光了。
“是啊,他們打探的人一波接著一波、總不消停,手下被發現了竟還換主帥直接來!”趙西風嘟囔。
“我們,沒有敵意……”林阡看吟兒僵在原地,話便隻能他自己諏。
扶瀾傾城早知他們沒有敵意、旨在聯合,於是再一笑:“捷徑,虎穴龍潭不少。”
不錯,聯合五嶽是盟軍的捷徑,若能說服扶瀾傾城,或可使河東一勞永逸,繼而解官軍北伐困局。可是扶瀾傾城這句話很直白:世事豈能盡如人願?捷徑雖方便,卻注定凶險無數。
吟兒勉強回神,幫林阡反駁,不減盟主之威:“捷報,可聽龍吟虎嘯。”
隻此一言,便令扶瀾傾城臉色微變,凝視吟兒片刻,忽問:“吟兒?還是雲煙?”
吟兒霎時又愣在原地,思緒混亂——涉及雲煙了!可算把老底都揭了!
“吟兒……”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林阡,難得一次失了方寸,不知從何對吟兒說起,口拙。
“林阡,你可知道,‘磧口’的這個‘磧’字,是什麼意思?”扶瀾傾城拆了吟兒這道防線,林阡當即就首當其衝。
“我聽當地人說起,激水為湍,積石為磧,磧便是沙石之上的急湍。”林阡卻是知道的。
“了解果然詳實。是啊,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可惜,河水再急也隻能將沙帶走、而無法將石移動。”扶瀾傾城微笑述說,“那些沙,還會慢慢沉積在石上。”
林阡聞弦歌而知雅意,她是在隱射四當家不堅定,卻也在暗示四當家會倒向她。而作為她所說的黃河,嘴笨的林阡一時語塞——如果說五當家是他秘密交往的,四當家的靠攏絕對張揚、她不可能不知情,所以她很明白林阡有挖牆腳之嫌。然而,這也可以解釋為是林阡在對她還沒把握之時多押了一個籌碼?即便他與四當家交往,也並不折損今日誠意?
但林阡好像不能在她這句話之後直接承認四當家,本來是心照不宣的事,結果不打自招……
半刻就想到三千個念頭的林阡尚在思慮,沙溪清已代他麾下的鄭王後裔發問:“無法將石移動……如此說來,若是完顏永璉前來威逼,你們也一樣是堅定不移?”
“我考慮過,金宋之爭已在近前,雙方多半都想聯我。若親近金廷,或許有希望平反、一勞永逸,若親近你們,恐會被拖入混戰、飽受摧殘……”扶瀾傾城回答。
“太天真了,不會平反。”沙溪清肅然打斷,“加入金廷,恐兔死狗烹,加入林阡,則絕對互信。”林阡聞言心中一暖,虧得有山東之戰那麼多同生共死的經曆,使得河東才一開局,天就送他一個如此堅定的盟友。
“是了,我適才並未說完——親近金宋有利有弊,無論如何都是豪賭,所以我再三考慮,仍選擇兩不相幫。”扶瀾傾城說著她心中所想。
林阡在來到這片桃林的途中就思考過自己上山前失算的方麵:越風的“暗箭傷人”,真正是林阡的始料未及。如果這起傷人事件和趙西風搶盟軍錢糧是個因果關係,那麼林阡此番其實不能借錢糧當敲門磚、並沒有機會入山談判。還好不是因果關係,不過也必然不是因果關係,一則這群土匪誰都不認識沈宣如,二則幾乎沒人知道沈宣如來給盟軍送糧的消息,三則趙西風沒有在捋起袖子證明鞭傷時主動提及他搶錢糧來補償。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趙西風自認為被欺負成那樣了,竟還沒有報複過盟軍分毫、哪怕並不是和金軍合作——這根本就說明五嶽是鐵了心要置身事外啊,不想與宋聯合、但接受金軍的心也不強烈。原來五嶽是這樣一個對誰都拒之千裏之外的心思?
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維持現狀,豈不更好?五嶽不想卷入金宋兩國的紛爭,那對我們來說是節外生枝。唯有安穩度日、隔岸觀火,方能厲兵秣馬、休養生息。要想日後萬事聽憑我意,務必此時不受外力幹擾。”趙西風被扶瀾傾城示意,趕緊開口道出實話。他實在很適合做二當家,沒什麼主見,卻有好口才。
求太平,求安穩,果然五嶽和小王爺一樣。
不,不一樣,小王爺是兼濟天下,他們卻求獨善其身。
小王爺試圖逆勢止戰來換金宋一個徹徹底底的和平,五嶽要和平卻隻是為了有一個充裕的時間臥薪嚐膽、複仇備戰。
所以,個個都期盼小王爺別打,他偏打;個個都希望五嶽參與,他們袖手。
“金宋會因我們不插手就停戰不打?不會。我們明明無關緊要,為何卻又舉足輕重?原因太簡單,你們求我入局,實則怕我入局。”扶瀾傾城續道,“我便在此承諾,絕不入局,兩不幹涉,莫再分心謀我,勿要一味強求,逼急了為淵驅魚,便如昨夜楚風月一般。”她說和趙西風說不一樣,她是指引者,一錘定音;她說和四五當家說更不一樣,她是決策者,一言九鼎。
“樹欲靜而風不止,一石激起千層浪。我也想過,金宋之間的國仇家恨,五嶽若能不被波及最好,亂世中或許真能有個心遠地自偏的際遇。可惜……”林阡忽然捏起他某夜從黃河裏撿到的一個小石頭,重重扔進了扶瀾傾城這片桃林清澈見底的小溪裏,那石頭入水之後驚起波紋,稍縱即逝,恢複平靜,“可惜這漣漪雖逝,流水卻不複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