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義軍興盛不過幾年,山西義軍便重蹈山東覆轍,那時蘇降雪還未到短刀穀上任、官軍義軍才剛有決裂的苗頭,就已經令他黃鶴去看見了大勢所趨說出“抗金無望”。世人以為他和柳峻、東方雨類似,看清了形勢便因私廢公。是嗎?當然不是,口口聲聲罵這個國家隻不過是怒其不爭還想它好啊。隻不過剛巧就在那時,籌備掀天匿地陣的宋人對他說,惟願以此實現價值的他黃鶴去和他的兵器皆不在宋陣!
那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時候,思前想後,輾轉反側,他終於萌生了想找幽淩山莊的念頭。在此之前林楚江和雲藍機緣巧合被風浪卷入過一次,回去後向眾人描述過北海龍的斷絮劍和黃鶴去的絕漠刀風格相似,他靈機一動,想到借此機會留在宋陣,機緣巧合那個秋天林楚江夫婦又去了一次他立刻跟隨而至。誰料當真尋到此間,才知北海龍與自己興趣相投值得深交,久而久之他便放棄了奪劍的念想。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竟和北海龍的妻子淩幽情不自禁相互吸引,被北海龍發現成為讒言裏他別有用心的佐證,可是此前他與淩幽卻礙於道義一直克製著情愫保持清白。
那場決戰也是像今天一樣的雷輥電霍,隻不過正在氣頭上的北海龍不聽解釋,將囿於情誼的黃鶴去打得重傷倒地,他後來才明白淩幽是為了保護他才冷笑侮辱離去,可是雪地裏夜半無人之時她又回來當真把身體付給了他,結果他九死一生離開山莊之前卻聽聞北海龍大怒決意休妻。
嗬嗬,當我黃鶴去是什麼,被你夫婦隨意羞辱的玩物?
回歸江湖,壞事總是比人跑得還快,以訛傳訛之後,他成了江湖中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柄,奪劍不成遭到反殺,偷雞不成蝕把米。便那時,誤解他竟違背情義爭劍奪妻的師父,不分青紅皂白當眾扇了他一記耳光。最希望相信自己的那個人不相信自己,他滿眼通紅地和所有不相信他的人割袍斷義隨後頭也不回地反出師門。
宿命真的太傷人,明知道你“命中注定”就在敵營,你再想留下都不得不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才是三恨。
他真的是孩子們的父親啊。一恨,他做了石磐,二恨,他做了洪瀚抒,三恨,他做了莫非。
他在徹底降金之前卻還做了一件最解氣最報複的事,便是明目張膽地睡遍了囊括三生石上姓名在內的所有女人,她們當時幾乎全都已經嫁為人婦卻或與他有舊情或被他外貌吸引,然後他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從此他背負惡毒之名,越被人唾罵他就越要飛黃騰達,有那麼一段時間隻要能向賀若鬆表忠向薛無情示好,他看到個抗金俠士都會格殺勿論。在金國的仕途當真是順風順水,漸漸地,現實衝淡了初衷,很多時候連他都忘記了自己原來也是個宋人。
然而……他做的這件最解氣最報複的事,事發二十年後報複了他差點將他氣傷,是因果報應嗎,所有的兒子都做了抗金俠士,害得他的仕途再也無法上升,四恨。
四恨,誰知在又一個十年之後,竟然讓他做了吳越和石磊。這命途是否奇妙?是的,他想起來了,他想回來了。我黃鶴去就像那烈風中的蔓草,雖彎過,折過,根卻沒斷,你林阡敢要,我就敢回。開禧二年,這個全國都在抗金的熱潮又一次掀起了,官將隱者,俠士盜寇,高手細作,平民商人,墨客醫者,孩童悍婦,當真是各行各業全民參戰,我黃鶴去還有幾個十年可以耗!
一息之間,好像回到七年前的杜甫西閣,這渾噩的後半生所有的真心話,他隻對臨終前的師父一個人說過:
“師父,原諒徒兒,年少的時候,一時衝動,走錯了路,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徒兒隻求師父諒解,其實降金的這許多年,徒兒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師父教誨……想念南宋武林……”
臨終前的師父為他露出一絲笑:“鶴去啊,為師,在泰安的時候,從未告訴你,為師……無時無刻不以你為傲,以你的絕漠刀……為傲……”
我回來了師父,讓你驕傲的黃鶴去……我的命途,原來不是“黃鶴一去不複返”,而是“此地仍餘黃鶴樓”。
雖然他也知道,莫非可能會離去,但他餘光掃及那個孩子,總覺得那孩子會回頭的,因為那不僅是他黃鶴去的兒子,也是師兄白鷺飛的徒弟,這些年他最耿耿於懷的是師兄沒對他認錯,可是師兄早已通過教育莫非長大補償,師兄教出來的孩子怎麼會差,“師兄,如果我沒記錯,你也做過‘海上升明月’的掩日吧……師兄,對不起……”師兄的命,卻是我斷的,那就該我親自來續。
訪舊半為鬼,與那些該釋懷的人早就可以釋懷。既然天意將他送進幽淩山莊,那該解決的事也順帶著從源頭一起解決好了!他情之所至,一刀用盡全力,滿山枯葉飛旋:“絕漠才是我的刀,不在宋陣又如何,誰說就要去金陣!行端坐正,百口莫辯也是萬敵不侵!”狂吼這句,是想震醒那個若幹年前一時沒想開的自己,不慎卻把這一局的優勢瞬然奪過,北海龍大驚之下遭他力壓、斷絮劍不由自主脫手而飛。
莫非原還被這話震在原地隻覺暮鼓晨鍾,忽見自己來到此間的目的居然落到眼前,想也不想滾了一轉拾起這屬陽的斷絮劍,下一刻也是本能地就與幾步之遙的莫如相互靠近雙劍合璧,這十餘年來雖然合作次數少,夫妻倆怎會連一絲默契都沒有?然而誰想到他二人才剛接觸,轟然巨響竟將彼此都震開老遠,慘烈地摔跌在地一個當場昏迷一個也束手就擒……
一瞬而已,勝敗輪轉,北海龍退後幾步撿起斷絮劍來,數十麾下早已將莫非莫如擒拿,一幹人等,頃刻與黃鶴去、林阡、柳聞因涇渭分明。當是時,黃鶴去等人精疲力盡又投鼠忌器,北海龍又調集增援盡朝此來,為首的那個正是他用來控製全莊的毒獸……這場景明顯不宜硬拚,必須走為上計,以待林阡柳聞因恢複。
黃鶴去衣袍一拂,霎時林中隻剩煙霧,近前水麵上卻留幾道漣漪,北海龍再清楚不過,這是他看家本領,是一種叫做“潛龍遊”的逃遁術,竟幫著他們那些人一起跑了。
“明日此時你不現身,則此二人殺無赦。”北海龍厲聲說,卻做兩手準備,當場教親信們開始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