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熟悉的血狼影,能對林阡在“壓製入魔”和“推動入魔”間隨意轉換。
也是那陌生的湛盧劍,既然出山便承擔“濟世”使命,自要協助曹王以“除魔”為己任。
壓製入魔之招,均是戰狼在山東摩天嶺流亡時自創,譬如“安禪製毒龍”“水月通禪寂”之類,層出不窮,源源不斷,令旁觀者感其劍境有如滄海浩渺,卻能使對手獨孤清絕宛然得見萬千巨鍾,而在手下敗將林阡聽來,真正是嘈雜得害他頭疼的鍾聲、梵音。
卻就在壓製入魔的間隙,又有推動入魔的“涕泣交而淒淒”“編愁苦以為膺”等招,斷斷續續,零星穿插,旁觀者感覺不出殺傷,獨孤清絕如果在對麵也無所謂,唯獨林阡那被壓到最低的魔性卻在這時被放縱而井噴,造成的後果當然是飲恨刀時時刻刻走火入魔……如果說卿旭瑭的朔風刀是從視覺引起愁雲慘霧、發散給所有人,那麼戰狼的湛盧劍則是從內心引起生無可戀、針對唯一魔……
鐵定打不過,林阡的狀態早就在上一戰被完顏永璉消磨殆盡,此時能打出飲恨刀第三階的“天水雲三方鬥法”都謝天謝地。
“主公莫憂。”所幸這緊要關頭,有一把同根同源的斷絮劍能夠為飲恨刀掠陣,幫他平複心緒、抵消戰狼幹擾——他們都以《白氏長慶集》為內功基礎,也都是掀天匿地宋陣陣眼,自然可以相輔相成。
“隴西之遊,愈躁愈沉”“凡將舉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熟悉的心法。莫非的斷絮劍才剛握在手心,便聽到莫如的斷絮劍出鞘吟嘯……暮色中,橘紅染上了她的劍鋒、側臉和肩膀,那些曾經都柔弱到極致的東西,究竟何時變成了如今這副堅強模樣?當仁不讓地說出他隻敢在心裏說的話,繼續完成他欠了林阡的並肩天下。
他本來還以為,光線的忽明忽暗,隻是根源於外圍的第四場靜寧會戰。金宋兩軍操戈披甲,車錯轂,短兵接,矢交墜,士爭先,陣法如雲,旌旗蔽日……原來不是嗎,不知不覺,日已漸漸西斜,這喧嚷紛亂的白晝真的要結束了。
而他,莫非,從前是林阡麾下的一員虎將,現在大概隻能在宋軍陣營裏“看著”。“當細作,應該堅定地承受旁人的誤會和白眼。”他早就知道,可他從來做不到,他的性格永遠不能契合斷絮劍的“激中穩進”,太遺憾……
正自慨歎,忽聽孫寄嘯慘呼一聲,似乎不慎輸了卿旭瑭一招,輪椅不能自控地往一邊倒。見狀,莫非幾乎本能地提劍轉向幫他格擋,緩得一緩郝定和石矽也想往這裏支援,待衝到孫寄嘯身邊後才發現已經用不著。
“我記得盟主閑暇時說,未必堅持到底的才是英雄,那些放棄過又重新拾起的,一樣是英雄。”孫寄嘯微笑望向莫非,換往常,寄嘯可能會覺得這樣艱難爬起很是狼狽,但今天看到莫非從跌倒的地方站起來他感到由衷釋懷。莫非一愣,也回首報之一笑,在心裏對自己說:好,那就從現在起,在另一個位置,學會堅定地承受。
不容喘息,戰場重心一旦偏移,孫寄嘯立即去幫西海龍守禦高風雷,莫非、郝定、石矽三人則一同鏖戰卿旭瑭和羌王。其實,第二場靜寧會戰、孫寄嘯還是莫非副將的時候,當莫非被困在翠屏山岌岌可危,正是郝定和石矽前往策應的。
今次,第四場靜寧會戰,命途離奇而迂回,他二人竟還是處在為莫非策應的位置上,莫非也欣慰地觀察到,石矽在經過短暫的猶疑後,還是選擇相信了他和林阡,石矽手握的流星錘也不愧是山東二線兵將中的實力最強。
段亦心在側休整多時,視線始終不移核心分毫,一則戰狼和林阡的身份使她移不開,二則戰鬥的緊張使她不敢移。
莫如的參與雖然助林阡端正了心念不假,卻隻是保護了林阡不受劍傷、兩個人相加實際還是處在下風,並且戰狼為殺林阡很快便加大攻勢連著莫如一起幹擾——沒錯,莫如的心法也一樣主張平心靜氣,盡管她心境走偏後不會入魔,但她發揮不穩必會使斷絮劍削弱。
戰狼很快看出端倪、立即采取分而殲之,當先打傷打飛莫如,切中肯綮後又強招迭起,全往再無幫手的林阡猖狂轟擊。段亦心苦於體力難繼又礙於身世,隻能在師叔伯們的勸說下袖手此戰。
林阡的情況卻令人堪憂,一旦莫如出局,本已穩定的“神遊”等第六階刀境不翼而飛,而“萬寓於一”“萬寓於零”都發揮得忽上忽下,在第四、五階之間跳脫來回,免不了的一敗塗地血肉橫飛,教段亦心等人旁觀得忐忑不安。這般情境下他刀鋒裏還透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孤韌,還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重新往第六階闖蕩。
然而,負隅頑抗了二十回合左右,高手們還是最先看見,飲恨刀在對手的強硬壓製下即將告敗……
好一把血狼影,把林阡打得完全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我是誰?在滾滾曆史洪流中何許人也?在廣袤空明人世間我站哪裏?造化之始又是誰將道傳到這宇宙中來?宇宙已無窮大那傳道到這宇宙的外界是否更加大?還是說物極必反,那個外界根本無窮小,甚而至於它不存在,隻是我腦海中浮光掠影的一個念頭而已?越要堅持,越是渾噩,忽然有點明白又不太明白,感覺得道倏然又在道之外……
完全看不清戰狼劍法是什麼詭異路數,也分不出自己是堅持住了還是沒守得好,更記不得自己是什麼人在何時何地,甚至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形態……戰狼正對麵佇立著的,僅餘那雙混沌之初就誕生的飲恨刀、以及流竄其上如風如煙瘋狂不止的氣和血,除此之外,好像還有……從天到地紛紛灑灑傾倒的……酒?
不知是湊巧打出了“上善若酒”,還是記憶裏的誰剛好朝他拋來一壇酒。電閃之間,他忽然通過這熟悉的氣味找回了他的一絲“本我”,分辨出他在經過戰狼暴風驟雨般的攻擊後原來還是守住了、感受不到自身姓名與形態隻是因為他已然成功忘記了“諸我”!然而,明明是如願以償地尋回了他想要的第六階超強刀境、卻被戰狼鋪天蓋地的持續殺招死死推向了摒棄雜念後的另一個極端:“全部忘記”——
從始至終戰狼一直都是一個打法,不管林阡能拚命打到什麼水平,戰狼都致力於鏟除林阡的全部記憶,包括本心、人性、良知、底線……
此刻林阡卻借酒在“渾噩”和“雜念”之間尋到夾縫生存的空明——這一生與誰對飲了千萬壇酒?新嶼,宋賢,鞍哥,爽哥,父親,柳大哥,風行,文暄,莫非,瀚抒,越野,辛前輩,逐浪,楚將軍,範遇,冷女王,孟嚐,陳鑄,邪後,風師兄,魏謀,洛知焉,溪清,石矽,義斌,郝定,天驕,段女俠,郭師兄,和尚師父,趙西風,攬月公子,落秋,畢將軍,周將軍,趙擴,獨孤,宋恒,李貴……
山東,大理,廣南,淮南,江西,夔州,黔西,川東,川北,河東,隴右,臨安,隴南,每座城池,每個畫麵,千杯不醉,豪情萬丈。
真巧,不久前在瞿塘單挑戰狼的那一戰,也是酒壺的碎裂把他心念周轉回來。這酒氣似乎可以凝聚自己散亂的神智,幫自己回憶起一瞬之前拋棄所有念頭潛心入刀的終極目的到底是什麼。不再懷疑,不再遊離,繼續強化他的上善若水亦如酒,推倒重來,臨陣改造,漸入佳境仍堅韌不改。雖早已戰成血人,卻渾然不覺痛楚,不再止步第六階,一躍而上第七階,靜聽不聞水火風雷,熟視不睹山川乾坤。
這一戰,林阡不知所以然卻知其然——酒這東西,好像能幫他逃過戰狼對他百分百的壓製,使他能夠在刀人合一時堅持“人駕馭人”。如此,才能在戰狼突然推動他入魔後不受戰狼“刀駕馭人”的願望支配,繼而以良知、人性、本心牢牢地恪守屬於他林阡的底線:“若不入魔,必定贏不了戰狼;但我萬萬不能入魔……”
第七階段漸次鞏固,不再凶險;為求突破,遽然去試更強一刀——在和尚和燕平生的幫助下林阡早已將飲恨刀法與洗髓經參悟到近乎完美,縱然是麵對完顏永璉也不遑多讓,然而明明還有氣力留存、心念也因酒不再迷失,卻還是被戰狼劍中莫名的梵音攪亂得很難施展完全。
意念未消失,卻仍然模糊,第八階段“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遲遲不到,林阡若不入魔看來是隻能停在這第七階。可這一階段的強度,還是隻能守、最多持平、哪裏拚得過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