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進到寢殿,四處帷幔都放了下來。綺羅站在外間,將桌案上鋪陳的昨兒的茶具都收攏在一處,打算待會兒紅雨來了,讓她先將這些要過嘴的東西都洗一遍。收了茶盞,又吹滅了油燈。綺羅一時無事,眼神便打量起了屋子的陳設來。寢殿不及珠鏡殿的大,就連窗戶都比珠鏡殿的要少四扇,以前屋子裏還有一個極大的月門隔斷,上頭擺著皇帝贈給她的各國朝貢的奇珍異寶。從前她在皇帝的心尖尖上,天上的星子他都恨不得能夠摘來,寢殿內的一應鋪陳比含冰殿的還要奢華很多。可如今,什麼都沒有,兩麵對開八扇窗戶的寢殿沒有了,燭台上鵝蛋大小渾圓均稱的夜明珠也沒有了,就連金絲楠木九尺長六尺款的雕凰鏤空木塌也沒有了。
她看著眼前起伏不斷的簾幔,幔上用同色絲線嵌著雍容華貴的牡丹,這種工藝不是繡的,那些紋路是織布的時候就織進去的。帷幔的料子極其柔軟,那樣細軟的絲線要織成花,有多難可想而知,那富貴無邊的錦繡料子與此處的小氣格局極是不搭。她歎了口氣,楊昭容到行宮來時什麼都沒有帶,隻帶了以前在珠鏡殿裏掛著的一副簾幔。綺羅不知每當她看到幔上的牡丹隨風起浪,會作何感想。
聽到裏頭傳來咳嗽聲,綺羅方知曉楊昭容醒了,忙支開窗戶,打起簾幔,走進去時她穿著中衣正坐在床邊,一手緊扣著床沿,一手撫著胸腔,好似那裏方才經過了一場風浪。她沒有說話,綺羅道:“雲姑姑去監著她們做早膳去了,奴婢伺候昭容洗漱。”楊昭容沒有出聲,默默坐在原處,似是默認她的話。綺羅絞了帕子幫她淨麵,又端了清水伺候她漱口,洗漱完畢,她道:“奴婢給昭容梳頭。”
她這才挪動身子,坐在梳妝鏡前。她平素挽著發髻,看不出頭發究竟有多長,綺羅此時才發現,楊昭容的頭發極長,幾乎已經快到腳踝。偏生保養得宜,滿頭青絲就像是柔軟的緞子一樣,一梳子從頭頂能滑到最下麵,綺羅說:“昭容的頭發很久沒剪了吧?”她沒有指望她答話,她開了口:“十五年。”綺羅側目:“嗯?”楊昭容輕輕闔上眼睛,緩緩說:“頭發已經十五年沒有剪過了。”綺羅笑了笑,道:“奴婢就沒那份心思打理頭發,每次她長得長了,就嫌它難得梳洗,一剪子剪了幹脆。”
“幫剪子拿來。”楊昭容說道,綺羅像是沒聽清:“什麼?”
於是,楊昭容又重複了一遍:“把剪子找來。”綺羅見她神色淡然,雖有遲疑,也不敢再問,訥訥地找來剪刀。楊昭容將自己一把頭發攬在胸前,比劃著剪子一刀就剪了下去。那是一把嶄新的剪刀,雲喜打算用來裁布縫新衣的,最是鋒利,幾乎沾到發絲,便齊齊斷了下去,在她身上十五年的發絲一絲一絲一縷一縷飄在地上。雲喜端了白粥進來,見她正在斷發,立馬擱下手中的碗碟,膝行到楊昭容麵前,劈手便去奪她手中的剪刀:“昭容,你又何必這麼為難自己?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又喚了綺羅:“快些將主子的剪刀奪了。”綺羅回過神來,從她手中搶了剪刀。她不爭也不奪,任由綺羅拿過去,又伸手取來梳妝台上的一方妝奩,揭開上頭那一層放的珠釵步搖,推開下麵的那一層暗格,那裏臥著一個石青底繡合歡花的錦囊,她撕開錦囊的封口,從裏頭取出來了一縷編成辮子的發絲,瘋狂地扯著那頭發,口中喃喃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些男人,一個個的滿口謊言。”
她撕了發辮還不算,又奪了綺羅手中的剪子,瘋狂地絞了那錦囊,不斷重複道:“為什麼?為什麼?你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對我?”雲喜已然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別人不知道,可她不會不曉得,那錦囊是當年楊昭容還在閨中時候所繡,預備送給她心上人。那鞭子是皇帝登基那天夜裏,他親手絞了自己頭上一縷,又從楊昭容發間絞了一縷,親手編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