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化區,在一個幹柴堆成柴垛上,遺體已裹滿了層層白布,上麵撒上各色鮮花。之前,玄機法師已經告訴我,這次是用傳統古法火化,所以特別帶上我來。

玄機法師拿出一個精致的瓶子,往一個長長柄的鬥勺,倒滿了一種液體,然後,細心的、一點一點的傾到頭部軀幹,一點也不浪費。這油是專為這種儀式準備的。

點火了。

玄機法師拉著我退到六米開外之處。

火焰撕裂幹柴發出鞭答似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在濃煙之中,火焰現出了透明的體態,清晰可見。一瞬間裏,充滿我視野,惟有火焰,以端麗的形狀繚繞上升。

突然間,濃煙裏響起了一陣炸裂的巨響,最頂層生成出了一團藍色的烈焰,火舌扭動延伸,四下舔舐,如走出一隻可怕的、非世間的怪獸。

熾熱使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危險感,自己頭腦所思考的一切,在汩汩跳動,企圖衝破那一層極薄的而容易損傷的皮膚,想去同那藍色火焰彙合似的。

之前我通過殯葬師手冊就了解知道的,用於火化屍體的柴火堆,其實沒什麼效率。火堆那種類似搭建腳手架的方式有利於溫度向屍體上的傳導,這種火堆最高溫度可達600至800攝氏度。這麼高的溫度就是通過火堆“越往上木料越”的結構實現的,這種傳統式火化一具屍體需要好幾個時。因為火堆的溫度不是很穩定,時不時就會下降,並且火堆和外界並非完全隔離,所有這個過程和焚化爐的火化有很大區別。

在這種火堆中,屍體就不會像在焚化爐裏麵一樣能夠在短時間內迅速縮,脫水,蒸發。

所以,當火焰呈蔚藍色,死者的屍體坐起來了!

這是溫度達到670攝氏度時,屍體由於火焰的灼燒正在逐漸脫落,被燒毀,屍體上肢體的肌肉會急劇收縮,首先讓屍體的手指收縮成握拳狀,頭部稍稍翹起,產生出一種類似於拳擊手用雙臂保護頭部的動作。

站在火堆外,在我這第一次的現場觀察中,看到這種動作,很容易就會認為是麥克自己坐起來似的。要不是我之前早有了解,就幾乎要被嚇到。

一旦屍僵開始,就會持續很長一段,直到火焰將屍體中剩餘肌肉組織都焚化掉。

我望了望身旁的玄機法師。

玄機法師雙手合十,站立在那裏。然而,他的麵容很模糊,而身子仿佛在變淡、虛化,甚至會隨時會從我身邊消失一樣。

血肉成為火與煙,這種以焚燒生命為能量的熱,帶給鼻腔殘酷的刺激。

這裏,隻有以清除生命作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們在活著。正像陸之川日夜東去的義無反顧,這裏,空氣每時每刻都不斷地呼喚:死,死,死……這裏,人同塵埃往往接近於同等價值,曾經鮮活血肉都恢複為碳粉……恢複為那無知無覺的分子粒子。

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麵。它讓我才漸漸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教室、球場、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麼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

一個既沒有青春活力,也不愛與人交往的遲鈍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在烈焰和死亡中,木木地活著。

不被人理解曾經成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生命被死亡燒成飛灰的場景,擊穿我那層厚厚的自閉堅殼之時,在惡臭,在裹屍布,在黑煙與火焰之下,我覺得命運並不賦予我任何能超過旁人的東西,來逃脫死亡。

第二的下午,我在生物課課堂上,得以用顯微鏡觀察細胞。講台上放著著一杯才從學校旁邊池塘裏舀出來的池水:腐爛的葉子漂浮在混濁的水麵上,散發著腐朽與死亡的氣味。

等到我把一滴池水放上顯微鏡片時,整個宇宙在刹那間活轉了過來——顯微鏡下出現了成千成百的微生物——這些纖細的單細胞晶球體,受到顯微鏡燈光熱力的刺激,正在那兒不停地呼吸、伸展、左右遊移著。我稍稍移動鏡片,匆匆瞥過那些快速活動著的有機體,繼續地尋找……啊哈!果然讓我找到了一個阿米巴。

這個阿米巴似乎在喃喃地告訴我,它是所有生物中最基本、也最原始的一個細胞。它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聚合成千上萬個旋轉的原子力量,產生了生命,使自己有別於其他任何最基本的無生物。它雖然隻是一撮膠液,卻也能完全表現的一切基本功能——呼吸、消化、排泄、分泌,以及繁殖。阿米巴能朝光的方向移動,然而僅此而已。但專業化的細胞卻使人能夠在顯微鏡的這一端,用視覺觀察出那幾乎毫無知覺的阿米巴的細致色彩。阿米巴是單細胞生物,但在我這個朝它凝視的眼珠裏,卻有一億零七百萬個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