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再怎麼不舍,沈氏都得掐著點兒趕在宵禁前回府,一來她如今是葉府主持中饋的太太,裏裏外外都離不得太久,二來雖有沈葉兩家的名帖,但最近局勢嚴峻,不好太引人矚目。
用完晚膳,沈氏便帶著錦瀾拜別沈家二老和三位兄長,登上馬車,緩緩返回葉家。
宵夜曆來是一更三點,也就是戌時,現下才申末,時辰足夠寬裕,因此李三駕車走得稍慢些,以免太過顛簸。
天色微暗,街上的人仍舊來來往往,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高,似乎要搶著在宵禁前將手上的東西賣出。
錦瀾靜靜的坐在馬車內,背脊靠在車廂上,澄澈的雙眼闔著,似乎在打著盹兒,實際上她腦海中一直浮現出在鶴歸園,同沈老太爺談話的場景:
對沈老太爺來說,恐怕這輩子都想不到,還能再旁人嘴裏聽到“閻家”這兩個字,尤其這人還是自個兒年僅十四,足不出戶的外孫女。
一番閔懷後,沈老太爺收起臉上的悵然之色,凝視著錦瀾垂頭含胸的摸樣,眸色一凜,“抬起頭來。”
錦瀾身子微僵了下,暗暗吸了口氣,依言抬起頭,對上沈老太爺冷冽的目光。
話已出口,反悔無用,她又何必念念自責?且眼前的人是她的外祖父,是剛許下承諾,會護她的親人!
看著錦瀾逐漸恢複平靜淡然,沈老太爺眼底飛快的閃過一絲讚賞,不過仍舊冷著臉,朝邊上的太師椅瞥了一眼,淡淡的道:“坐吧。”
聽到沈老太爺的話,錦瀾心裏稍稍鬆了口氣,既然願意讓她坐下說話,便證明了這件事也不是不可說的禁忌,她步態輕盈,乖巧的坐在沈老太爺身旁不遠處的太師椅上。
沈老太爺端起茶盅慢慢的喝了一口茶,“你如何得知閻家一事?”
“算起來還要從四年前說起。”錦瀾並不打算瞞著沈老太爺這些事,早在下定決心開口詢問的刹那,她便知道母親這些年在葉家的遭遇怕是隱瞞不住了,畢竟同閻燁最大的糾葛,便在於母親身上的毒。
一點一滴,巨細無遺,從最初的馬車相撞到靈濟寺中的遭遇,一直到四年前進京的險境,平安回揚州後母親解毒的過程,甚至包括石掌櫃的存在,全都如竹筒倒豆,倒了個一幹二淨。
其實,許多事情錦瀾仍是可以含糊過去,但麵對這樣一個打從心底關懷自己的長輩,她無法選擇欺騙和隱瞞,且最重要的是沈老太爺聽到閻家時的反應,讓她決定坦白一切。
隨著錦瀾的講述,沈老太爺的麵色越來越難看,到最後簡直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待錦瀾清脆的聲音落下後,他一動不動的坐著,沉默了片刻,突然抓起書案上的汝窯青花山水茶盅狠狠的砸在地上——
“欺吾太甚!”
沈氏在外頭先是聽到一聲刺耳的破裂聲,緊接著便是父親的咆哮,頓時嚇的雙腿發軟,踉蹌兩步,扶著門框跨進屋,隻見地上躺著幾乎碎成粉末的杯盞,而沈老太爺麵色通紅,怒目圓睜,胸膛劇烈的起伏著,顯然是被氣的。
而女兒正老老實實的站在太師椅前,神色還算平靜。
沈老太爺看到沈氏一副擔驚受怕的摸樣,心裏的痛楚愈加一發不可收拾,他仰起頭,閉了閉眼,強行將虎目中的酸澀忍回去,啞聲道:“容兒出去,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沈氏擔憂的看了眼父親,又看了眼女兒,隻得再度退到門外守著。
沈老太爺閉目沉思,似乎回想起了往昔,臉上神色時青時白,錦瀾也不出聲,安靜的陪在一旁,她知道,這些事即便是沈老太爺,也需要時間來接受,尤其是母親這些年來的遭遇。
自幼捧在掌心中的小女兒,低嫁入摯友府邸,非但沒有受到絲毫庇護和寵愛,反而被人當做汙泥般踐踏,甚至還遭到府中賤妾下毒暗害,險些賠上性命,這讓沈老太爺怎能不痛?
他恨不得立即衝到葉家,將葉氏母子刀刀淩遲,方解心頭之恨!
沈老太爺沉默了半響,臉上變換的神色最終歸於冷峻,他睜開眼,望著錦瀾冷冷的道:“既然如此,當年為何不來信細說?你母親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了不成?”
當年沈老太爺征戰沙場,英勇無敵,所到之處均讓敵陣聞風喪膽,不知為先帝打退多少胡卑進侵,若非朝堂不穩,恐怕大周的國土便不止如此了。
因而這通身的氣勢便是在沙場生死中凝練而出,莫說沈氏,即便是他那三個兒子在沈老太爺盛怒下,都不一定能站得穩腳跟。
可錦瀾卻麵無波瀾,始終平靜如初。
許是這份過人的從容和鎮定,讓沈老太爺在不知不覺中便將她視為了平等之人,而非一個年方十四的深閨幼女。
“外祖父。”錦瀾抬起眼,對上沈老太爺充滿陰霾的雙眸,“當時形勢危急,遠水就不得近火。”頓了下她又道:“且,以當年沈葉兩家的權勢,即便說,也是白說,沒準還會連累沈家。”
若非沈家失勢,葉老太太和葉霖也不敢這麼肆無忌憚,如今不是最好的證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