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庚辰,先生三十八歲。時陽明王公講良知之學於豫章,四方學者如雲集。先是,塾師黃文剛,吉安人也,聽先生說《論語》首章,曰:“我節鎮陽明公所論類若是。”先生訝曰:“有是哉?方今大夫士汩沒於舉業,沉酣於聲利,皆然也。信有斯人論學如我乎?不可不往見之。吾俯就其可否,而無以學術誤天下。”即買舟以俟,入告守庵公……既入豫章城,服所製冠服,觀者環繞市道。執“海濱生”
刺以通門者,門者不對,因賦詩為請。詩曰:“孤陋愚蒙住海濱,依舊踐履自家新。誰知日日加新力,不覺腔中渾是春。”
“聞得坤方布此春,告違艮地乞斯真。歸仁不憚三千裏,立誌惟希一等人。去取專心循上帝,從違有命任諸君。嗟磨第愧無胚樸,請教空空一鄙民。”陽明公聞之,延入。拜亭下,見公與左右人宛如夢中狀。
先生曰:“昨來時,夢拜先生於此亭。”公曰:“真人無夢。”
先生曰:“孔子何由夢見周公?”公曰:“此是他真處。”先生覺心動,相與究竟疑義,應答如響,聲徹門外,遂縱言及天下事。
公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先生曰:“某草莽匹夫,而堯舜君民之心,未嚐一日忘。”公曰:“舜居深山,與鹿豕木石遊居終身,忻然樂而忘天下。”先生曰:“當時有堯在上。”公然其言,先生亦心服公,稍稍隅坐。
講及致良知,先生歎曰:“簡易直截,予所不及。”乃下拜而師事之。辭出就館舍,繹思所聞,間有不合。遂自悔曰:“吾輕易矣。”明日,複入見公,亦曰:“某昨輕易拜矣,請與再論。”先生複上坐,公喜曰:“善!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為苟從,予所甚樂也。”乃又反複論難,曲盡端委。先生心大服,竟下拜執弟子禮。公謂門人曰:“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
居七日,告歸省。公曰:“孟軻寄寡母居鄒,遊學於魯,七年而學成。今歸何亟也?”先生曰:“父命在,不敢後期。”先生既行,公語門人曰:“此真學聖人者。疑即疑,信即信,一毫不苟,諸君莫及也。”門人曰:“異服者與?”曰:“彼法服也。舍斯人,吾將誰友?”先生初名銀,公乃易之,名艮,字汝止。以上記錄為我們詳盡描繪了心齋拜師陽明的經過,從中可以讀取以下一些重要信息:在拜見陽明之前,心齋心氣頗傲,抱著“無以學術誤天下”的宏願,準備前往江西與陽明對等地討論學術及天下的問題。從談論的內容來看,主要談了“君子思不出其位”以及“致良知”的問題。關於第二個問題,顯然對於心齋來說,這是聞所未聞的充滿新鮮感的學說主張,很快被陽明的一套言詞所折服。至於第一個問題,其實涉及儒家士人的“出處”問題,這是一個政治抉擇的問題,從兩人一問一答的語氣來看,陽明傾向於主張時局不利於“出”,而心齋卻以“堯舜君民之心”為理由,主張積極應世,顯然在這場對話的背後,隱含著兩人對於時局政治的認識差異,相比之下,對於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軍事上都已久經沙場的陽明來說,他對現實政治時局的看法顯得頗為老練,而對於一介布衣心齋來說,他心中充滿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有一種政治理想主義的激情,在言談舉止上不免透露出“狂”的表現。故而陽明在言談中處處想殺殺他的銳氣,從陽明的“君子思不出其位”到心齋的“縱言及天下之事”、從陽明的“舜居深山”到心齋的“當時有堯在上”,處處可見兩人的激烈對峙,表麵上看心齋的氣勢在陽明之上,然而就結果來看,其實是心齋受到了陽明的壓製。這一點也可以從陽明改心齋舊名“銀”為“艮”、字之以“汝止”的用心中窺見一斑。根據《周易》“艮”卦《彖》辭:“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
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象》辭:“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可見陽明改名賜字,蓋有深意在焉,陽明是在告誡心齋今後須以“止”為行為準則,不可做出越“時”、越“位”的舉動。但是另一方麵也應注意,陽明對於心齋也表示了很大程度的讚賞和期許:
“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舍斯人,吾將誰友?”“吾黨乃今得狂士。”這不僅意味著心齋已得到了陽明的認可,而且也預示著心齋今後作為一名心學信徒將有一番大作為。
然而就在拜師陽明之後不久,準確地說是在嘉靖元年(1522)的年末,心齋做出了一個重要而又大膽的舉動———北上京師,宣揚心學,此舉不但令在京的士人們大為震驚,而且也令陽明及其在京的王門弟子大為惶恐。這一舉動的思想緣由,其實我們可以從上述的對話中略窺其一斑,亦即心齋所表明的一個觀點:“某草莽匹夫,而堯舜君民之心,未嚐一日忘。”根據記載:“一日,(王心齋)入告陽明公曰:‘千載絕學,天啟吾師倡之,可使天下有不及聞此學者乎?’”也就是說,心齋欲向天下廣泛傳播陽明的學說。於是,他便動手製作了一輛“蒲輪”,在車上掛了一條長幅標語:“天下一個,萬物一體。入山林,求會隱逸;過市井,啟發愚蒙。遵聖道,天地弗違;致良知,鬼神莫測。欲同天下人為善,無此招搖做不通,知我者其惟此行乎!罪我者其惟此行乎!”不用說,這在當時士人的眼裏,無疑是名副其實的“招搖過市”,而對於心齋來說,這隻不過是將“萬物一體”之思想訴諸實踐的具體行動而已。嘉靖元年的次年癸未是會試年,全國各地應試的學子將雲集北京,這是心齋決心北上講學的一個機遇。在京他遇到了大批陽明弟子,如黃直、王臣、歐陽德等人,這些陽明弟子大多以為心齋此舉太過張揚,擔心有可能驚動政府,故紛紛勸其停止講學,盡快南返。據趙貞吉所撰《墓誌銘》載:當時“同誌相顧愕,共匿其車,勸止之。先生留一月,竟詣眾心而返。然先生意終遠矣”。所說大致符合當時的實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