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身上穿的是容異坊廚房仆婦換下的粗布灰裙,還留著煙火氣味。頭發灰白幹枯,臉上皺紋橫生,斑點成片,連露出的手都做了裝扮,變得粗糙枯黃。明夷不得不歎服:“邢卿你這是那兒學來的一手易容絕學?實在太厲害了。”
邢卿淡淡說:“幼年錢財被搶,幸得心善的老乞婆收留,混在乞丐之中,他們倒有不少絕活。其中有人擅長易容改裝,少變老,男變女,都為了一口飯。”
邢卿說得極為平淡,似隻是旁人經曆,明夷心裏卻難平靜。他說出的恐怕隻是冰山一角。在他失去家人流落在外直到藏身星行露院,這些年,他經曆了什麼?明夷又想到那個差點被做成人彘的連山,連山遇上了豐明夷,終結了噩夢。可邢卿呢?明夷甚至覺得,他久活在噩夢之中,已醒不來。
更勿論千千萬萬掙紮於死生之間,因天災或兵禍失去一切的人,他們沒做錯什麼,隻是錯生了年代。而本可在這亂世無憂的四大家,隻能說,懷璧其罪。
邢卿安排馬車送明夷到永寧坊附近,悄悄放下。她這身裝束可不能縱馬馳騁。
到胤娘的新宅前,未來得及上前叩門,兩個膀大腰圓的護衛已經衝了上來:“討飯爬遠些,莫在此搗亂。”
明夷擠出笑容:“我不是來討飯,是賣糕點的,自家做的,可好吃了。”
護衛厭棄地瞟她兩眼:“誰要吃你家糕點,別在這搗亂。”
明夷鍥而不舍:“這家娘子一向喜歡吃我家糕點,你問問,說是初哥家的糕點,她一定叫我進去。”
護衛推搡了一下:“這家易了主,我家娘子斷不會吃這寒酸東西,快走。”
明夷一趔趄,幹脆往後一屁股坐下,嚎起來:“不要就不要,怎麼打人啊,哎呀,欺負我這孤老婆子,摔死我啦……”
看圍觀的人多了起來,護衛也覺得煩躁,丟下兩個銅板:“拿去,快走開。”
明夷坐在地上,將那兩個銅板踢了踢:“我不是討飯的,我有手藝。你就幫我問下你家娘子,這是長安出名的初哥糕點,她若不要吃,我二話不說,自己會走。”
護衛見糾纏不過,又看圍觀的人指指點點,大概葉炘也囑咐過不要惹事,無奈應道:“你先起來,我給你去問娘子。”
明夷見狀,歪歪扭扭爬了起來,佝僂著腰拍拍身上塵土,樂道:“謝謝這位小兄弟。”
過一會兒,守衛出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對她叱道:“跟我進來。”
明夷跟了進去,一路觀看,這宅子不大,大約是新昌坊豐家老宅的一半。但也挺精細雅致,看得出前主人是花了心思在雕琢,一花一草一亭一石,都有意趣。更有心思的是葉炘,這麼快找到的宅子,竟也能如此契合胤娘的氣質,細膩靈動,而非誇張華麗。亦或者這原本就是葉炘自己的審美,無論宅子還是胤娘,都是恰好迎合了葉炘的口味。放在一處,自然不會突兀。
一個江湖人,有這樣的小趣味,讓明夷生出種感覺,天一幫真是在杭州安逸太久了,魚米之鄉,且無兵災,從百姓到幫派,都鬆弛下來。看葉炘的審美趣味便知,格局小了。這一點,他遠不如夏幻楓,夏幻楓的風格大方、簡潔,如廟堂之高,雖長著女相,倒是絕對的大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