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下的殘陽淺淺的伏在空曠的練功場上。一滴汗水從我的額頭墜落,蒼黃的土地上頓時氤氳開了一個黑色的斑跡,我深吸一口氣,反手收起劍來。
\"累了?\"不遠處依著兵器架仰起頭看天的三師姐淡淡地問。
我笑笑,搖搖頭,輕輕走過去,拿過幹淨的儒巾擦擦臉上滲出的汗水,說:\"我忽然覺得,不管我再怎麼拚死練習,都不可能像雲師兄那樣。\"
三師姐低下頭來瞅了我一眼,嫵媚的眼波流轉,風把她耳畔的發掠起,她看起來像一個住在遙遠山巒的仙女。
\"婉鳶,雲師兄那樣的武學奇才確是百年不遇,你我即使比他多努力幾百倍也未必能及得上他的十分之一……可是,我們畢竟不是雲師兄,是嗎?我們隻要努力做我們自己就好,你說對不對?\"
我看著溫婉清醇的三師姐,她總是像一股清風輕易地掠進你的心田,讓你無法阻擋地喜歡上她。她是這樣的有見地有思想,又美麗聰慧,難怪雲師兄會喜歡她。
\"師姐,你說的對!\"
她眯起眼睛甜甜一笑,再次抬起頭來望著湛藍的天空,霧蒙蒙的眼裏透著遙遠的思念。
\"三師姐,師傅他老人家已經恩準雲師兄這次回來之後就讓你們先訂婚吧?\"我忽然問道。
\"嗯。\"三師姐小聲地應著。
\"話說回來,雲師兄下山已經有半年了,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真是想念他呢!\"我有意無意地說。
\"他很好。前些天收到和他隨行的二師哥寄來的信箋,他說雲師兄除強扶弱做了無數件大仁大義的英雄事,江湖人稱他為'雲俠'。\"三師姐淡淡地說,嘴角不經意地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是嗎?\"我的心也是一喜,抬起頭來看著藍色的天,白色的雲朵。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雲師兄還有現在的三師姐都這麼喜歡仰望天空。藍天,白雲,千古不變,又有什麼好仰望的?我不明白。可是,我看著藍天裏懸浮的白雲,漸漸地可以看到雲師兄溫和的臉,每每這時我的心都是一陣慌亂和溫暖。雲師兄……雲師兄……\"三師姐,七師妹,不……不好了!師傅病危,現在在太和院,你們,你們……趕快過去!\"五師姐氣喘籲籲地跑來。
我和三師姐對望了一眼,都是一愣,想不到數日前還發出爽朗大笑的師傅,轉眼間就……來不及多想,我們隨著五師姐快步地向太和院趕去。
貳太和院。
偌大的屋子,裏裏外外站滿了會中的老老小小,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肅穆的神情。我的手被三師姐拉著,隻得任由她撥開重重人群,領著我前進。或許,在她心裏,我還是那個永遠長不大,動不動就會哭的小丫頭。
師傅躺在暗青色的床上,床單上繡滿了紅花,他的容顏看起來是如此蒼老衰弱,仿佛一陣風便能將他吹跑。床前跪著四師弟和四位會中長老。
我和三師姐靜靜佇立在一邊,四師弟看見我們,拉了拉我們的褲腳,示意我們跪下來。
我跪下來,望著師傅蠕動的嘴唇,慈祥的麵孔,心裏安安靜靜的,有一種初生的溫暖。我下意識地用右手捂了捂貼在心口的玉牌,那是母親臨死前給我的。
我很小的時候,和母親生活在江南的一個平靜的小漁村。那個時候,母親不快樂,她很少講話,更多的時間會一個人坐在湖邊發呆,有時候會傻傻地笑出聲來。
我六歲的時候,母親終於病倒,臨終前把一塊通體用白玉打造的牌子遞給我,要我去找這個牌子的主人。我望著玉牌上刻著的我不識得的字,想要問母親一些什麼,但是母親已經去了。後來雲師兄告訴我,玉牌上刻的字叫做\"曆\"。
我揣著母親留下的玉牌,隻身離開了小魚村,可是六歲的我,又怎樣才能在茫茫江湖尋找得到玉牌的主人?又累又渴的我終是昏倒在樹林裏。等我醒轉過來的時候,看見一個眉目和藹的老者,腰件掛一把赤劍,劍上繡著一朵紅花。
\"小姑娘,你怎麼會一個人到了這個荒郊野外?你的家人呢?\"他輕聲地問。這樣的聲音,讓我覺得溫暖。
我一邊哭一邊說著自己的身世,他拿著我的玉牌仔細端詳了半天,終是搖搖頭,說:\"這玉牌不像是江湖中人所持有的。\"
我更覺得前途渺茫,哭的更加厲害,誰知他一下子將我抱了起來,微笑道:\"你願不願意隨我去一個很大的地方,那裏有許多像你一般的女孩子。\"
我拚命地點頭。
\"哈哈哈……好,從今以後,你就叫我師傅吧!你是我的第七個親收的徒弟。\"師傅一邊擄著胡須,一邊眯起眼睛笑。
\"師傅,那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叫什麼名字呀?\"我問。
\"紅花會。\"
叁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左右兩邊的窗戶已經合上,可是仍舊阻擋不了無邊的夜湧進來。蠟燭點燃。
\"不知道大師兄能不能趕得及回來……。\"五師妹和四師弟正在小聲的嘀咕。
師傅忽然睜開了眼睛,嘴唇蠕動,想要說什麼,卻仿佛被網隔住了一般,但我聽得仔細,他在喊:\"雲……雲……\"
最聽師傅話的雲師兄,如果見到師傅這樣,不知道會是如何的心情,料想是非常難受的。此刻屋子裏很靜,每個人都在靜靜地期盼雲師兄可以快點趕來見師傅最後一麵。三師姐更是雙手合十的在祈禱。
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雲師兄的時候。
那是師傅把我領進紅花會的第一天。練功場上幾乎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有男有女,他們個個神采飛揚,一招一式地揮舞著拳頭,我看著看著覺得血脈噴張,那些個傳說中的英雄俠士便是如此成長的嗎?
\"雲,你又不好好練功了是嗎?快下來!\"師傅望著不遠處倒掛在高大槐樹上的一個男孩子,麵帶微笑地喝道。
我順勢望過去,那個叫做雲的男孩子,大約十歲模樣,穿一身幹淨的白衣,他的雙腳勾住樹幹,頭垂下來,漆黑的長發猶如潑下的墨水一般,在風裏搖曳。見到師傅驟然回來,他似乎是吃了一驚,腳尖一鬆,整個人竟直挺挺地從幾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我和師傅齊齊驚呼了出來。
然而就在他的腦袋接觸到地麵的一瞬間,忽然如泥鰍一般滑開,右手肘在地上微撐,整個人就如一條蛟龍一般騰空而起,他白色的衣服鼓脹起來,飄飄欲仙,仿佛一朵自在的雲彩,我看著他,忽然覺得一陣眩目。
雲師兄在一片歡呼叫好聲中翩然落下,他走過來對著師傅拜倒,說:\"雲兒見過師傅。\"
師傅無限愛憐的撫摩雲師兄的頭頂,說:\"雲兒這'一葉飄'輕功比從前又有大的進步,實在讓為師欣慰……對了,來,婉鳶,快見過你的雲師兄,從今以後,你就是他的七師妹。\"
\"婉鳶?\"雲師兄看著我問道。
我看著英挺秀氣的雲師兄,忽然就紅透了臉頰:\"怎……怎麼,不好聽?\"心裏惴惴不安。
雲師兄忽然就笑了開來,他眯起眼睛,抬頭望著藍天,說:\"婉鳶,好雅的名字……真的能像風箏一樣自由自在的翱翔嗎?\"
對於師兄的這句話我到現在都不能夠理解。
肆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大師兄仍然沒有回來。師傅呼出的氣息越來越虛弱,也許下一秒他就會永遠地離開我們。
\"婉……婉……鳶……\"
\"七師妹,師傅叫你,你上前去。\"三師姐扭頭輕聲地對我說。
我驚了一下,跪著爬到師傅的床邊,將耳朵貼在師傅的嘴邊,說:\"師傅,你要對我說什麼?\"
\"玉、玉、玉……牌……\"
\"玉牌?玉牌怎麼了?\"我不解地從胸口拿出溫熱的玉牌。
師傅看著玉牌,忽然看看我,眼裏有了回光返照般精亮的神采:\"婉鳶,我猜你可能是——\"
師傅清晰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突兀的眼珠慢慢在合起來的眼皮下消失不見。師傅走了。
我拿著玉牌,呆呆地看著師傅安詳的麵容,想起十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師傅,那個時候他還那樣精神矍爍,現在,他已經永遠不可能對我微笑。我的眼淚忽然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舉屋痛哭。
\"婉鳶……\"一個低沉而疲倦的聲音自我的頭頂響起,一個寬厚溫暖的手掌撫過我的頭頂,有冬日暖陽般的溫暖。我沒有抬頭,我知道能給我這樣感覺的,隻有雲師兄。
\"雲師兄,你來遲了,師傅已經走了……\"我哀傷地說。
雲師兄沉默了許久,聲音飄渺:\"我知道……我來遲了……\"
我的頭頂忽然一點潮濕,然後是兩點、三點……雲師兄在哭……葬禮在第二天舉行,一切結束之後,已經是黃昏時分。眾人聚集在太和院,由四大長老主持新任舵主繼任大會。
\"老舵主在世的時候,每次都說可以接他位子的隻有雲兒,加上他又是本會大弟子,武功人品俱佳,選他做總舵主,相信大家沒有什麼意見吧?\"洪長老朗聲說道。
話音剛落,四周齊齊附和,紛紛點頭稱是,所有人對於大師兄當選都毫無疑義。自然,焦點落在了雲師兄的身上。
雲師兄依舊是那身白衣,沾了些許灰塵,右臂纏著一塊黑紗,他的神情看起來是那樣疲倦寂寥,有一絲厭倦。
\"如果,我不想做總舵主,你們,會怎樣?\"雲師兄忽然淡淡地說。
眾人喧嘩,一片議論,包括我在內都是非常吃驚的。不經意間,我看見,三師姐神色平和,似乎早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她靜靜注視著雲師兄,目光安詳而溫暖。
\"雲兒,你不要意氣用事,我們大家知道老舵主的死給你很深的打擊,可是,為了老舵主,為了紅花會你一定要將這個膽子挑起來呀!\"陸長老苦口婆心地說道。眾人都紛紛喊到:\"雲總舵主!雲總舵主!\"眾望所歸。
雲師兄忽然淡淡一笑,仿佛天空裏的雲散了。\"隻是開個玩笑,不必擔心……這舵主的位子除了我還有誰能坐?哈哈!\"
忽然,雲師兄轉過頭來看我,他第一個便是詢問我:\"婉鳶,你希望我做總舵主嗎?\"
我不知道什麼意思,點點頭說:\"紅花會裏,沒有人比雲師兄更適合做總舵主了……\"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點頭,微笑,看看我,眼裏有一絲我不能理解的哀傷。
他又將目光移向三師姐:\"你呢?\"
三師姐平和地看著他,兩個人久久凝視,然後三師姐語出驚人:\"如果,你做總舵主不快樂,那麼,你有權選擇放棄。你的人生你自己選擇。\"
四長老怒叱。眾人嘩然。
我愣了一下,看見雲師兄欣慰地笑,輕輕地點頭,慢慢地閉上眼睛。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理解雲師兄的也許隻有三師姐。
然而,雲師兄最終還是接過了象征總舵主信物的赤劍,我看見,當雲師兄接過赤劍的一瞬間,仿佛蒼老了許多,那把劍就像一個沉重的擔子。讓他不能再快樂,不能再雲淡風輕起來。
伍雲師兄拉著我上了青冥峰,我們在從前的那棵雲樹下依著樹幹席地而坐,上一次我們這樣的坐在這裏還是一年多前。轉眼,就已經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