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獨自閑行獨自吟(1 / 3)

清寒正思忖,那人卻已從榻上下來,衣衫敞開著,胸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已然朝她走來。清寒稍稍向後退了一點。她從未見過淩空以外的人像這樣,即便是見也隻是上次為這個人療毒罷了。可是現在,他要幹什麼!清寒心中像揣了隻兔子似的不安,身上更是極不自在。

“姑娘。”那個陛下熱切地叫一聲,竟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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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別這樣…”礙於這次是代表的梁國,夏清寒不便發作,仍隻能一動不動,任由他去。她握著匕首的手,愈發收緊了。她抿了抿嘴唇,哀求似的朝淩空望去,她以為淩空會說些什麼,可是淩空卻避開了她的目光。

汪遠洲輕輕咳了一聲,輕聲道:“陛下…”

“你們出去。”縉皇的聲音有種不可抗拒的威嚴。她依然望著淩空,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是,可是淩空隻是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她在他的目光中死死探尋,希望能看到些什麼,可是隔了那樣遠,他的眼神是那樣深邃,似乎隔了重重冰山,她永遠都不曾看到一絲波瀾,平靜得讓她從心底起了深深的寒意。皇上的手臂收緊,胸口的皮膚熱熱地貼上來,如同燒得滾燙的炭。柔軟的簾子無力地垂下來,她的眼裏,一絲一絲,漸漸起了絕望似的驚痛。

淩空…原來你求我回來,竟是為了…

她不能再想下去,竟不個字都不能再想下去。皇帝的唇已熱辣辣地貼上她的玉頸,夏清寒的眼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既是笑意,亦近乎詭異。

卻有一股絕望似的決絕。

淩空,我怎麼會讓你如願呢?!

我不會讓你如願,亦不怕搭上我自己!

她薄薄的嘴唇變得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絕望地抿起。她積蓄了全部的力量在手上,狠狠地向皇上的腹部揮去……啊…”他吃痛,低低地叫出了聲。微微愣了一下,卻終於是放開了她。他的身體微微有些弓起,一隻手按住腹部,清楚地看見上麵勃起崎嶇的青筋。夏清寒定了定神,在心底冷笑一聲。靜待他發作。她以為他會暴怒,可是他竟什麼也沒有說。初秋時分,天氣還不是很冷,帳子裏卻已經生了火,燒得極旺。暖暖的熱氣熏得人的臉上都不自覺地起了緋紅。他漸漸將目光轉向她來。夏清寒並不躲避,也冷冷地直直地平視著他。他的眼神有惱怒、有驚奇、有訝異、有匪夷所思……卻終於都歸於平靜。她隻是冷冷的,他亦無言以對。半晌,她緊抿的嘴唇終於微微鬆動,卻已由於抿得太久而微微有些發麻。

她說:“你最好快放我走。”

他慢慢地直起身來,輕輕撫摸了一下胸前纏得厚厚的繃帶。他的劍眉凝重,認真道:“不行,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妻子。”

這話在清寒聽來極是輕薄。她略有些恨恨道:“早知道就讓你死在那兒!”

“嗯!”他眼裏卻猶帶了一絲柔和的笑意,輕聲說:“清寒,對吧?”

清寒不願意搭腔,厭惡地轉過頭去。帳幕被風吹得飄起,她看見被砍下來做柴燒的樹枝椏上,盛了薄涼的秋意。

他說,許是今天琮琰唐突了,但是清寒,你會是我的妻。

你注定了是我的妻。

他的語氣,像極了一個對敵方的事業江山誌在必得的大將。夏清寒隻覺得聽來煩瑣。琮琰似乎也知道這點,輕輕地將簾子一挑便出去了。他到底是和清寒一樣的年輕,有風發的意氣。剛登基不久的他,背影很高大挺直,不像淩空微微有些駝。他一直在暖房裏窩著,穿得這樣少,受了風寒最好!不想他的聲音竟在門口低低地響起:“你,還有你!都把她給我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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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寒沒有做聲,唇角用力抿起,那樣蒼白清峻,竟像極了黃昏時分,沙漠中寂寞的如血殘陽。她抬頭望了望帳頂,是紅木搭成的框架。腳尖輕輕地一點地,便蹬了上去。一手緊緊攀住木架,那木頭是上了漆的,極是滑膩。她握得緊,蓄了三個月之久的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幾乎要割破那薄薄的皮膚。卻加重了收緊手指的力道。她一手拿匕首砍那木頭。豈料那木料堅韌異常,憑那把匕首又豈能撼動!她一個不留神,手一滑,竟已直直地向下墜去。好像打翻了什麼東西……從腳上傳來灼痛……是炭火?那炭火迅速地燒穿衣料,密密地貼上柔嫩的皮膚。她是直直地跌落,重重地伏在了散開的炭火堆上麵,她不能及時站起來,滾燙的火石緊貼皮膚,是一分一分往裏,一絲一絲烙進肉裏,空氣中有肉燒焦的味道,詭異的氣息縈繞著那疼痛,是如此的刻骨鑽心…“啊…”待掙紮著從火堆出出來,她終於是低低叫出了聲,卻仍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揭開衣衫查看,一塊一塊的皮已是血肉模糊。她終於在牆根下靠著了,像被抽幹了力氣,軟軟的靠在了那裏,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腿上的痛楚一陣一陣傳來,她痛得已有些麻木。這麻木開始擴散,像延著溝渠蜿蜒的水流,一寸一寸蔓延了全身。她覺得身子沉重無比,一直在往下墜,往下墜,墜入一片黑暗。這黑暗柔軟而又生冷地漫上來,將她整個地包裹住,她覺得自己在疾速地下墜,這無邊的黑暗,仿佛通向地獄的最底層。她甚至有過那麼一瞬間的恍然,要永遠地沉下去,多好…隻是那一縷焦糊味,始終是魔鬼般地纏繞著她。真煩。火燒過了淩空找來給她的衣服,也會有股焦味。清寒嗅出這是羊毛燒過的味道。她心裏掠過一絲暖意。他穿的是羊毛,這裏的秋天再冷,他也可以好好過去了。

他?

他還在麼?

她突然好想他…空空…空空?你在哪兒呀…我好累啊,我要歇一歇了…

你帶我走吧,我們回梁國去,我…實在是沒有力氣了,三個月了,我實在是走得累了……

空空……

仿佛還是很久之前,她嫁與淩空的那個晚上。她隻是個妾,沒有大操大辦。但是那天晚上他們都喝得有點多。夏清寒一喝酒就滿口胡話,竟叫了一聲“空空”。事後她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拗口別扭,但是當時淩空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叫我…空空?”

柔媚的燭光映著他的臉龐亮堂堂的,她有些微薄的醉意。

“嗯…空,空…空空…”

他的眼裏有微薄的笑意。極輕極輕地呢喃:“我是空空,我是空空…”

後來才知道,空空是他的乳名,他們最最親密的時候,她才這樣喚過。

現在,你會憶起我們的情分,帶我走嗎?

空空……

迷糊中那一雙溫和有力的大手,是你聽到了吧?

你是不會拋下我的。

我知道。

她如花的臉上,帶了薄涼的微光。你就這樣陪著我好不好?那樣長的路,其實我一個人,挺孤獨的。

夏清寒就在這堅實而有力的懷抱中,安心地沉沉昏過去。

那堅實而熾熱的懷抱的主人,叫琮琰。

琮琰將她放在榻上,目光在她的臉上有過稍長的停頓。修長的青銅色手指輕柔地拂過她散在臉上的細碎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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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生了一堆火,炭塊被燒得紅旺旺的,被火燎得紅亮而通透,熱氣微揚,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無聲地彌散。小腿嫩藕似的潔白,輕放在腳榻上,有猙獰的猩紅色傷口爬過。突然他感到她抖了一下,抬起頭來,卻正好碰上她的臉。她目光中略含慍怒,似乎想要說什麼,他卻先她一秒道:“你有傷,我來吧。”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我自己來。”說著便去搶那藥膏,卻不小心碰到了傷口,“啊”地低低叫出來。琮琰伸手扶住她:“我來。你坐好。”

他說得很輕,卻不容置疑。清寒不再說什麼,徑直轉過頭去。外麵很靜,靜得隻有颯颯的風聲。

原來已經是晚上了。夜色濃鬱,天上的月光真是明朗,犀利地射出,天地仿佛無限深邃渺遠。蕭瑟的秋風,沙沙打磨著胡楊的樹枝。腿上傷口雖然猙獰,但疼痛已經消退了不少,那個縉皇握著她細膩的足踝給她上藥,手心的溫度傳來,異樣的暖。縱然夏清寒心高氣傲,一個皇帝親自為自己上藥,她並不好拒絕。她的目光四下流轉,淡淡地像是落在了個虛空。

永遠是那樣,淡然而落寞的月光。

琮琰的手無聲垂下,幫她放下了褲管兒。他站起來,突然一個小哨兵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淩將軍今天和汪將軍打過獵,說有東西獻上。”

“好,呈上來。”琮琰說。小哨兵應了一聲,將一個竹筐放在了桌子上。小哨兵笑道:“想必是什麼活物野味吧!在筐也不老實,還在動呢!”

“是嗎?我看看。”琮琰一把從哨兵手裏拿過那個盛東西的竹筐,筐子果然抖動得很厲害。琮琰極輕極輕地掀開,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上頭遮的那一層布一掀開,火光一下子就照到裏麵去,竟是幾隻尖耳朵的小沙狐,它們那麼小,連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大大的耳朵上隻有一層薄薄的嫩黃絨毛。光一照,便嚶嚶地叫起來,讓人聽了不由心生愛憐。琮琰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卻已徑直將竹筐端到了清寒麵前,笑道:“我一個大老爺們兒,他們怎麼會送我這種東西,想必是送給你的。你看看,多討人喜歡。”

清寒隻是冷冷“哼”了一聲,並不搭腔。小沙狐身上帶著狐狸的窩味,暖暖的彌散開來。夏清寒突然想到了什麼:

狐狸麼?這些小狐狸還這樣小,是肯定還沒離開母狐狸的。可是狐狸有個習性,如果危險來臨,那麼母狐狸是會吃掉自己的幼崽的。有了幼崽的母狐狸那麼敏感,淩空和那汪遠洲,再怎麼也不可能在母狐狸下嘴前把這些幼崽弄來啊!…等等…淩將軍?

清寒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定了定神,強笑道:“是啊,真可愛。”說罷便伸手向那些小狐狸摸去。小狐狸極小,毛都未長全,在掌心那樣完整地蜷縮成一小團,像剛摘下來還沒除毛的桃兒。極是柔軟。清寒順著它們一隻隻撫過,卻突然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分明是一個小紙團兒。

她像觸電一樣,打了個激靈。卻不忍將手抽回,握著那紙卷兒,竟膩膩地出了層汗,濡濕了小狐狸嬌嫩的毛。琮琰以為她是真的喜歡小狐狸,露出舒心的微笑。正欲摸摸它們,清寒說:“我很喜歡。它們我留下了。”

“噢……是嗎?”他縮回了手,“你覺得好就好。”

“嗯,很好很好。”清寒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臉上的神情不大自然,密密的眼簾不停地一開一合,深邃的雙眸像閃爍的星辰。“這麼晚了,我要休息了。”

琮琰點點頭。也許是以後她得了狐狸心情好,這次便出奇地聽她的話,便默默出去了。清寒的手早已被濕透,手心像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她急急地拿出紙卷。

“清寒。”琮琰突然回過頭來,她嚇出了一身冷汗。卻仍淡淡道:“什麼事?”

“哦,沒事。”燭光曳曳,映著他的臉龐泛著熱情的紅光,“如此傷口痛的話,腳踏上有燒傷藥和止痛藥,如果還痛就叫我,我帶了太醫來。”

“嗯…”她頻頻點頭,“去吧,我沒事。”冷冷的汗氣已經在密密的流海兒和額頭間縈繞,有點悶。琮琰最後關切地看了她一眼,才默默地放下簾子。清寒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你們把這裏守好,裏麵的人若有閃失,唯你們是問!”

他的話鏗鏘有力,聲聲入耳。夏清寒卻隻盼他快走開。急急打開紙條。

是他的筆跡,印在煞白的紙上,每一個字卻都像是長了手腳,張牙舞爪向抓來,就要抓碎她的心,是撕裂般的痛楚。眼裏就快有泫然的淚光。淚光嗬……她明明是那樣堅強的人,卻為了他數次淚流成河。隻是這條河的沿岸的風景,是薄幸。她是多麼蠢嗬!那最殘忍最輕薄的兩個字,她曾以為的天荒地老,竟不過是個玩笑!她的心,被那短短幾個字摔到地底,支離破碎,她此生,不知還敢不敢指望幸福。眼裏有迷蒙的水氣。她將頭揚一揚,再揚一揚,眼前的一切又明晰起來,她看見那如豆的燈火,像極了他們洞房花燭之夜搖曳的喜燭。她走過去,將紙條放在火上,火舌竄出來,任它瘋狂舔噬那淩亂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