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醒來以後,他自己並不知道時光已經接近中午了。
近一個月來,他每都是這樣,睡得很早,起得很遲。其實真正睡眠的時間倒並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從攪得亂翻翻的被褥看來,這種痛苦的休息簡直等於活受罪。隻是臨近明,當父母親摸索著要起床,村裏也開始有了嘈雜的人聲時,他才開始迷糊起來。他朦朧地聽見母親從院子裏抱回柴禾,叭噠叭噠地拉起了風箱;又聽見父親的瘸腿一輕一重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並且還安咐他母親給他把飯做好一點……他於是就眼裏噙著淚水睡著了。現在他雖然醒了,頭腦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著了,但又不想爬起來。他從枕頭邊摸出剩了不多幾根的紙煙盒,抽出一支點著,貪婪地吸著,向土窯頂上噴著煙霧。他最近的煙癮越來越大了,右手的兩個手指頭熏得焦黃。可是紙煙卻沒有了——準確地,是他沒有買紙煙的錢了。當民辦教師時,每月除過工分,還有幾塊錢的補貼,足夠他買紙煙吸的。
接連抽了兩支煙,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來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饞,但煙盒裏隻剩了最後一支——這要留給刷牙以後享用。他開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總要愣怔半,才穿另一件。好長時間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甕裏舀了一勺涼水往幹毛巾上一澆,用毛巾中間濕了的那一片對付著擦擦腫脹的眼睛。然後他舀一缸子涼水,到院子裏去刷牙。
外麵的陽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藍得像水洗過一般。雪白的雲朵靜靜地飄浮在空中。大川道裏,連片的玉米綠氈似的一直鋪到西麵的老牛山下。川道兩過的大山擋住了視線,更遠的邊彌漫著一層淡藍色的霧靄。向陽的山坡大高分是麥田,有的已經翻過,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沒有翻過,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像剛熟過的羊皮。所有麥田裏複種的糜子和蕎麥都已經出齊,泛出一層淡淡淺綠。川道上下的幾個村莊,全都罩在棗樹的綠蔭中,很少看得見房屋;隻看見每上村前的打麥場上,都立著密集的麥秸垛,遠遠望去像黃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視線被遠處一片綠色水潭似的棗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綠蔭中,隱隱約約露出兩排整齊的石窯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學校。
這學校是周圍幾個村子共同辦的,共有一百多學生,最高是五年級,每年都要向城關公社中學輸送一批初中學生。高加林一直當五年對的班主任。這個年級的算術和語文課也都由他代。他並且還給全校各年級上音樂和圖畫課——他在那裏曾是一個很受尊重的角色。別了,這一切!
他無精打采地轉過臉,蹲在河畔上開始刷牙,村子裏靜悄悄的。男們都出山勞動去了,孩子們都在村外放野。村裏已經有零星的叭噠叭噠拉風箱的聲音,這裏那裏的窯頂上,也開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藍色的炊煙。這是一些麻利的婦女開始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們準備午飯了。河道裏,密集的楊柳叢中,叫螞蚱間隔地發出了那種叫人心煩的單調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時候,看見他母親正佝僂著身子,在對麵自留地的茄子畦裏拔草,滿頭白發在陽光下那麼顯眼。一種難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陣絞痛。他很快把牙刷從嘴裏拔出來,在心裏:我這一個月實在不像話了!兩個老人整在地裏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家裏鬧情緒呢?不出山,讓全村人笑話!是的,他已經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對高明樓做的不講理的事已經習以為常了,但對村裏任何一個不勞動的二流子都反感。莊稼人嘛,不出山勞動,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這樣下去了!生活是嚴酷的,他必須承認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經是一上地地道道的農民了!高加林這樣想著,正準備轉身往回走,聽見背後有人:“高教師,你在家哩?”他轉身一看,認出是後咱馬店村一隊的生產隊長馬拴。
馬拴雖然不識字,但是代表馬店大隊參加學校管理委員會,常來學校開會,他們很熟悉。這是一個老實後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莊稼和搞買賣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見平時淳樸的馬拴今一反常態。他推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子被彩色塑料帶纏得花花綠綠,連輻長上都纏著一些色彩鮮豔的絨球,講究得給人一種俗氣的感覺。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車一樣體麵:大熱的,一身灰的確良襯衣外麵又套一身藍滌卡罩衣;頭上戴著黃的確良軍式帽,曬得焦黑的胳膊上撐一支明晃晃的鍍金鏈手表。他大概自己也為自己的打扮和行裝有點不好意思,別扭地笑著。加林此刻雖然心情不好,也為馬拴這身紮眼的裝束忍不住笑了,問:“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樣,幹啥去了?”
馬拴臉通紅笑了笑:“看媳婦去了!人家正給我你們村劉立本的二女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