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之交,有座天台山,高聳入雲,四麵環著海。海水墨藍,廣闊無垠、波瀾不驚。一旦風起,漣漪圈圈、浪排排,全憑她的興致。海麵遊弋著幾峰高鰭,不見首尾。待到一注水起,在半霄灑落成傾盆,滋潤仙山;帶出鯤鯨,尖吻細尾,骨感的身子凹凸不平,長著如鉤的鱗,猛地紮下,劃開山腰,激起水花。
山如梭,腰寬闊,頭上雲天,腳下深淵,壘壘起九層。山一律是怪石嶙峋,如飛禽、走獸、蟲魚,少了圓滑,多的是棱角。但並不妨礙山腰綠樹紅花的生長,花開一地,從外到裏,漸漸深沉起來、慢慢繁雜起來,競相爭妍。濃密的林,過不了風,隻有它的冠,輕輕搖擺,扶桑樹越發高大,想掙脫林的束縛,求得高層的給養;激勵著草和藤也跟著往上擠,急了就自個兒爬上樹身,招徠蜂蝶簇擁,妝點了山的花衣哨。
每一寸的山,都香,吸引了一片鳥囀蟲唱。
但青木也好,禽獸也罷,沒了水,便沒了靈,而這山,也是有水的。千萬條涓涓細流,滑下雪頂,在平地裏潺潺,彙成一條寬闊的河,波滔洶湧,到懸崖邊沸騰起來。看一眼山腳,驚得失了魂魄,更失了威風,悄悄沿著石壁流淌,散出冰涼,映著蔥綠。
草長鷹飛,盤旋的猛禽可以棲一葉花草,但居得中規中矩,因為葉緣如刀。
如此黼蔀黻紀,隻屬於山腰,好一派勃勃樂士。
往上一層是城,山體剝落後形成的粗製濫造的石牆,恰好圍了周,牆上的孔洞,作了門坊,鑿一塊石扁,雕上“苦生”;城內高矮不一的石房,就是風蝕山岩,長在地上,雜亂無章。有的勾連著上下,有的歪斜,有的細長。橫七豎八的巷道,像久旱的土地上的皸裂。推開門,一眼單調,除了石上風化起的破洞,所有的擺設都是千篇一律的簡:一方凸起,是床,割斷了的枯草作席;一塊隆起,成了幾案,有角杯、骨碗和刀;牆上掛弓箭,鍋裏熬骨湯。
這城不是人造,而是神力的鏤空雕。
城裏人——眼中無神,心中無魂——這是天帝造的皮囊,禁錮在此,終日不息,為身體充著養。
再上一層,狹小而擁擠,把山體刻出“苑象”二字,有武士在其上。武士一身綠,長得老高,頭上盤起圓頭髻,留一帔長發垂下,纏了一圈虎皮帶,分成一辮一辮。
每一個都是粗壯健碩的怪物,看似人樣,然而臉盤渾圓卻高低起伏;厚重的眼皮壓著圓鼓鼓的眼;雙唇肥大,撕開了頭的整個下方;結實的肌肉上裂紋深,深處青筋暴;修長的腳趾結了圓圓的頭。身負板斧、手握長刀,或者負箭挽弓。
逼仄的空間,空曠平坦,往生馬或立或跑,黑馬怪異,粗壯如象,頭戴銅箍,隻露出吊睛虎眼和一口狼牙;身無馬鬃,卻有鱗甲,鱷尾嵌在後方,長著毛。
武士在中,壓抑得顯不出凜凜威風,隻有慢慢地抬腿和收腳。然而,孔武有力的步伐,每一走都是地動山搖。
坦蕩如砥之中,有上下相連的石柱,盤桓著梯路,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往左保佑大昊王,往右調兵遣將。
大昊王的住地,叫“禦景”。倚著幾峰突兀的山石,精雕細琢,造出了雕飾得紛繁複雜的亭、台、樓、閣,鑲嵌在水中央,由於廊橋的千折萬轉,水也跟著蜿蜒了。接連瓊樓玉宇的廊橋、曲徑,永恒不變的一端,是圍了雕欄玉砌的天城殿。殿周的平台,滿是芳香的苔蘚,隔空冒出一股清泉,這水,不像山腰流水的氣勢磅礴,也不似遼闊深海的幽遠深邃,它自有小巧玲瓏。原來,苔蘚鋪在了水麵上,而大殿,又在苔上。
天城殿,鶴立雞群,有著“一覽眾山小”的氣派,纏一溝清水,頭枕山尖,鋪著精致的琉璃,屋簷上翹起熊、獅、狼、豹狀的四角,脊上刻著花樣;支撐的柱子頂天立地,中間的石門雕窗。進了裏麵,雖沒了表麵的光鮮,卻透著奢華:平整的石壁,漆了一層金黃,不帶一絲凹凸,而帶了一排長明燈,石柱子打磨光滑,裹了一層鮮紅的油,光亮中藏著珠寶;四角有幾口青銅,燃燒香草,繚繞的霧,畫出了蛇的模樣;地麵上,鑲著長方的磚,接著山裏的滲水,看一排排的水滴落,長年累月,擊穿了地,排成了簾,遮朦朧了石座,又在石座的周遭積一潭清水;那拋光的石座,有扶桑、金烏、羽神的浮雕,扶手上打磨出獅虎的頭顱,口中含著明亮的珠。座上鋪軟墊,墊上有昊王。
昊王千秋萬代,出了年少,年少輕狂,正如他的長相:一臉的俊朗,濃抹了煞白的妝;濃眉飛揚,越往邊上越粗獷,跳出了臉框;菱眼深邃,眼眶周化了漆黑的妝,也是向角上伸長;眉骨中間點燃了紅火,嘴唇上黑裏透著紅光。
他著一身大黑袍,袍上群星閃耀,耀眼的光收斂在袍上。披肩深紫,懷抱了脖頸以上。
奮而甩出衣袖,就像地上平生的旋風,天地昏暗,來時飛沙走石,去時留一地狼籍。
大聲一吼,遠方響起隆隆的雷聲,閃電乖張,鉚足幹勁劈下,大地顫栗,風起雲湧,掀起土石、林木,卷起海水。
昊王的身旁,常伴著王後,這位美麗的女孩,是大祭司的女兒。她長得玲瓏乖巧,所以得靠精致的妝容和華麗的衣服撐起雍容華貴。秀氣的鵝蛋臉上額廣而方;細眉彎長,在臉廓打個彎,翹上了天;薄唇鍍粉,笑靨如醴酪;紅了臉頰,藍了火鳥紋的眼眶;一頭秀發盤上,繞來繞去,繞成了蝴蝶狀。
《詩經·衛風·碩人》中有話: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存在於詩畫裏,她活在當下。
王與後,就在這殿中,看著武士文官的打恭作揖;又或者出了殿外,輕輕踩在鬆軟的苔上,綠毯子馬上陷了下去,一層水浸上來,柔柔的,卻濕不了腳。兩人攜手——一雙大手執起纖纖素手——涉過水潭,點過叢花,蹦跳著踏上每一層荷葉狀的青綠色的石階,上了宮外的孤峰,峰石奇異。
孤峰蒼翠,山腰來的大鳥展翅飛旋。
站在峰下的洞門前,放眼看去:天藍藍的,偶爾有白雲飄過;孤獨的山巒,從天台山中旁逸斜出,奇形怪狀,煞是好看;而海上,微風吹起了一派波浪,波光粼粼,那是夕陽傾瀉下的光。餘暉把整個境地熏陶得昏昏沉沉,兩個人看著風景,緊緊相依……
出了孤峰,回到天台,沿禦景中的蜿蜒小路拾級而上,又是一層,這是大祭司的駐地,掛牌叫“通天”。把一個山尖鏤空了窗,石壁不加雕琢,砌上人和獸的骨頭,裏麵就一張石床,鋪蓋溫暖;下垂的石鍾乳藏著燈,石筍、石柱嵌了寶石,絢麗多姿。中間一堆高火,雄雄燃燒。火焰邊的石幾,堆了不同的法器,有鈴、有杵、有血……
大祭司須發盡白,長發披肩、長胡垂胸;老態龍鍾,目光炯炯,一襲白衣不摻雜質。
中腰以下,兩層是人,一層著古衣,一層衣著鮮亮,各人有各人模樣,卻禁在一盤山中,遠處可逃避,見乾坤顛倒,要麼是一層繁忙,要麼是一層慵懶,可是臨死,又徒生些遺憾。他們是女媧造人時遺留的土,造成的形態,被女媧娘娘封印於此,一層肉體,一層魂。肉體在上,叫“二身”;魂在下,叫“攔靈”。
再兩層不是人,一層“千命”,囚千奇百怪的生靈;一層“鬼衝”,飄遊著無所的鬼怪,芸芸十萬之眾。
惟一的出路在禦景,四、五層的生命都被鎖在山裏。本來各安其命,昊王統治著這一九層神山。
可是,鬥轉星移,年歲久了,妖魔鬼怪蠢蠢欲動了。
墨藍的海麵,突然出現個黑色的點,在原地打著轉,越來越快,吸了周邊的水勢,彙成巨大的旋渦,不斷膨脹。海水翻湧,又一發衝天,剖開海麵,卷起巨大的海獸,重重摔在山上,死了。
又一注水衝向天,旋轉著,灌向仙山,山石崩裂成流、百抱大樹攔腰斷,花謝草枯,溪流無影,天台山折。
倏而一陣閃電劃破濃雲,像尖刀割開肥肉,狂暴的雨如血一般噴濺而下;又似被風剝去皮毛的人,龜裂的肉上布滿密集的血管。狂風拔起山中的岩、木,在空中飛速打轉,轉出了鋒鏑般的尖銳,風一停,它們落下來,刺穿骨肉、擊碎石頭。
不管是城裏的人,還是上層的武士,甚至於長時禁錮於下層逃脫不了的人和物,都不由自主的仰望,驚恐不已,連昊王都抬頭瞧一瞧震顫的殿頂掉落的灰塵和滴水的劇烈震蕩。
負責警戒的武士看見了這一切,時而看海,時而看天,一顆長牙隨之顯藏,因為臉上的橫肉會翻動,抬頭時肉蓋住了臉龐,俯首時便遮蓋了嘴唇。
正在議事的文武大臣,遇著了殿頂震蕩的碎屑,在晃蕩中扶正衣冠,在一陣驚慌後,議論紛紛。
群臣的惶惶,昊王看在心裏,五味雜陳,他雖也慌亂,但得強裝一國之君的泰然自若,故而有意咳嗽幾聲,才使群臣的惴惴不安漸漸趨於消停。
“摯!”昊王急喊道,“你有什麼話說?”
“稟王上!”摯攤出手,又中指相抵,翹起拇指,字正腔圓答道,“我天台山國得天庭庇佑,得十萬年風調雨順,可如今這象,怕是不吉!”摯說著長歎息,抬眼看著搖晃的殿頂,又忍不住惆悵滿懷。
引起臣工一陣悲涼。
“該如何是好啊?”昊王無可奈何地詢問眾臣。
群臣麵麵想覷,人指望著怪,怪指望著人。
然而摯答道:“王上,此事當問多亞!”
多亞是武士的總統,也是接近於人的怪物,與武士不同,他會說話,然而他現在也無話可說,無可奈何,無計可施,急得發顫。
他站出來,吞吞吐吐地說不清一個字,竟有人偷著樂。
昊王急了,大力一拍寶座,喝道:“放肆!”他指著摯:“你說!”
摯稟道:“王上,武士守天海,是王的旨意,這般異象臣概不知情……”言語中有些陰陽怪氣。
昊王怒火中燒,從座上跳起,暴躁極了,罵道:“摯,你是國之大尹……”
摯長拜不起,但也搶過話語,喊道:“臣已不是尹,此職現為多亞當著。”
昊王戲謔一聲,冷笑道:“你是不滿孤罷了你職?”
“天台山與妖怪不共戴天,這是太祖王定下的規矩,大王為何改了它?”摯心中不滿,卻避重就輕。
昊王回他:“萬萬年了,我天台山國得三界之利,能廣納諸界眾生為我所用,人、妖、怪、獸,已和同一家,共同捍衛我山國。”
昊王越說越激動,以至拍案而起,嚇著了眾人,隻有摯紋絲不動,與昊王四目相對,都是怨恨。王後見這形勢,慢慢走下寶座,扶起摯,向他抱拳高舉,笑道:“卿家世代為宰,年高德劭,大王還年少,做事不謹,傷了尊君。”
摯抬眼看看王後,心中已有幾分佩服,於是,他高喊一聲“王上”!然後垂下腰身,群臣也拜伏。
王後側臉看著昊王,笑道:“摯老成謀國,世所共知,我看王上就讓老人家早點官複原職吧。”
昊王扭頭,心中不快,看著王後的真誠,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