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船先後從圓拱橋下麵流出去。後麵的一隻(覺新劃的那隻)不久就追上了前麵的,然後兩隻船並排地緩緩前進。在覺新的船上的人還有覺民和枚少爺,綺霞坐在船尾。另一隻船上坐的是芸、琴、淑貞、淑華和翠環;淑華坐在船頭,翠環在船尾搖槳。
“你們這兒真好,我真羨慕你們,”枚少爺的蒼白臉上忽然露出苦笑來,他帶著渴慕地歎息道。
“這有什麼值得羨慕,我們也看厭了,”覺民順口答道,他並不了解枚少爺的心情。
“枚表弟,你高興,隨時可以來耍。你天天來,我們都歡迎,”覺新同情地說,他覺得自己更了解這個不幸的年輕人。
枚少爺搖搖頭,神情沮喪地說:“爹不見得會答應。今天要不是大表哥帶我來,爹也不會放我出門。”
“為什麼不許你出門呢?我們倒以為你自己愛關在家裏,”覺民詫異地說。
“爹也是為著我好。他說我身體弱,最好在家裏多多將息。去年爹本來說過要我到你們這兒搭館讀書,後來他看見我身體不好,也就不提了,”枚少爺沒精打采地解釋道。
覺民聽見這幾句,覺得這不應該是十七歲的青年說的話,因此他不大滿意。但是他也並不辯駁,卻再問道:
“大舅為什麼不請個醫生給你看看病?”
枚少爺一時答不出來,他的臉上泛起紅色,過了片刻,他才囁嚅地說:“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病。爹說靜養一兩年便可以養好。”
“你已經靜養了一年多了,現在應該好一點吧,”覺民故意諷刺地說。他暗中責備這個年輕人執迷不悟。
枚停了一下,才搭訕地說:“我覺得已經好了一點。”
覺新害怕覺民還要用話來窘枚少爺,連忙打岔道:“枚表弟,你來劃,好不好?”
“我不會,大表哥,你劃好了,”枚少爺搖搖頭答道。
“那麼,二弟,你來劃吧,我不劃了,”覺新對覺民說,他慢慢地站起來。
在另一隻船上,那些少女看見覺民跟覺新交換座位,淑華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麼就不劃了,我正要同你比賽哪個劃得快啊!”
“那很容易,你同我比賽好了,”覺民剛剛坐下來,拿起槳挑戰地說。
“我不同你比,你劃得跟四弟一樣,就好像在充軍!”淑華逃避地帶笑說。
眾人都笑了。
“你明明比不過我,你同我比,你隻有輸!”覺民故意激勵淑華道。
“我不信!我就同你比比看,你不要以為我是好欺負的,一嚇就可以嚇倒!”淑華不服氣,昂著頭答道。她馬上用力動起槳來,把船劃到前麵去了。
“好,這才像我的妹妹,”覺民拍掌稱讚道。他並不想追趕她的船,慢慢地動著槳。
“二少爺,你不去追趕三小姐?”綺霞在船尾問道。
“二弟,不要追,還是慢慢地劃有意思,”覺新對覺民說。
淑華劃了好一陣,看見覺民沒有追上來,覺得有點吃力,汗珠已從額上沁出,兩隻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槳,大聲朝後麵那隻船說:“二哥,你輸了!你不敢追上來!”
後麵船上響起了覺民的應聲,但是淑華聽不清楚。前麵,一邊是水閣,一邊是峻峭的石壁,再過去便是湖心亭和曲橋的影子。“三小姐,我們把船靠在水閣那麵吧,”翠環說。淑華沒有答話,她在注意覺民的船。正在跟芸談話的琴忽然順口答應出一個“好”字。翠環把船撥到水閣跟前,靠在水閣的窗下。那一帶是種荷花的地方,到夏天荷花開放的時候,從水閣裏望出去,水麵全是粉紅色的花和綠色的荷葉。
覺民聽見淑華的得意的叫喚,他忽然起了興,向綺霞吩咐一句:“綺霞,你也用點力,我們現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勁地劃起槳來。
兩支槳配合得很好,兩個人都高興地劃著。覺民也不注意覺新和枚少爺在講些什麼話(他們的聲音很低),他滿意地仰起頭隨意看眼前的景物。他的船很快地就流到了水閣旁邊。
“二哥,你才來,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淑華得意地嘲笑道。
“這不算,我們現在才開始比賽,”覺民帶笑地搖頭說。他還催促她:“你快劃啊!停在這兒做什麼?等一會兒輸了不要怪我。”
“不行,你在賴,”淑華笑著不依道。“你停下來,我不同你比了。”
“你不比,我要同你比,我在釣台那邊等你,”覺民忍住笑故意激她道。他立刻劃起船走了。
“琴姐,你看二哥在欺負我!他說話不算數,你應該教訓他一頓,”淑華看見覺民把船劃走,沒有辦法,便向琴報複道。
琴紅了臉,含笑分辯道:“三表妹,這跟我有什麼相幹?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
“因為二哥隻聽你的話,你不教訓他,哪個教訓他?”淑華辯道。
“呸,”琴紅著臉啐道:“你越扯越遠了。等一會兒看我撕你的嘴!”
“琴姐,你真的要撕我的嘴?”淑華故意戲謔地問道。
“芸妹,你看,她年紀這樣大了,還是嬉皮笑臉的。對她罵也不是,打也不是,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教訓她才好,”琴故意不理淑華,卻含笑對芸說。
芸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翠環和淑貞也都笑了。
“芸表姐,你不要聽她的話,你要上當的,”淑華自己也笑了,她搶先分辯道,“你看她口氣好大,二哥還不敢對我說這種話。”她看見琴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隻把眼光掉向石壁那麵望去,更加得意地對著琴說:“琴姐,我真的要請你教訓教訓我。我知道我太不懂規矩了。”
“我不配教訓你,”琴故意做出氣惱的樣子答道。
淑華知道琴不會對她生氣,便做出乞憐的樣子喚琴道:“琴姐,我的親姐姐,好姐姐,頂好頂好的姐姐……”
琴噗嗤地笑了,回過頭來說一句:“喊得好親熱。”
眾人也都笑了。淑華卻忍住笑繼續說道:“妹子不會說話,得罪了姐姐,請姐姐不要見怪,輕輕打幾下。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琴小姐,你看我們三小姐說得多可憐,你饒她這回吧,”翠環在船尾帶笑地替淑華求情道。
“好,這回饒了,下回定要重重處罰,”琴故意這樣吩咐道。
“是,”淑華恭恭敬敬地答應著,過後卻低聲自語道:“這回饒了,下回當然不會罰的。”她又把眾人惹笑了。
“三丫頭,虧你一天到晚這樣高興,怪不得你長得胖胖的,你看四表妹倒瘦了,”琴一麵責備淑華,一麵想起旁邊那個說話很少的淑貞,她關心地看了淑貞一眼:臉色的蒼白被脂粉掩蓋了,但是眼眶、臉頰和嘴唇都顯得很憔悴。
芸沒有注意到淑貞,她的思想集中在淑華的身上,她附和著琴說:“是呀,三表妹一天到晚這樣高興,真難得。我們有時候想多笑幾聲也打不起精神。不曉得三表妹有什麼好辦法?我真想學學。”
“有人恭維我是個樂天派,有人批評我沒有一點小姐規矩,有人罵我是個冒失鬼。我自己覺得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氣也氣我不死,嚇也嚇我不倒!”淑華自負地答道。她接著便吩咐翠環:“翠環,你快劃,我們要走了。”她把船往湖心撥去。翠環答應一聲,也劃起槳來。
“真能做到這樣,倒值得人佩服。不要全是吹牛,那就糟了,”琴激勵地說。
“琴姐,你不相信,你等著看吧,”淑華一麵搖槳一麵答道。
“三表妹,不是我當麵恭維人。我覺得你這性情真值得人欽佩,我們都不及你,”芸羨慕地說,她忽然想起:要是她的蕙姐也有這種性情,一定不會得到那樣悲慘的結局。於是惆悵浮上了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