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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新走進裏麵,剛轉過山石和芭蕉,便聽見淑華在屋裏說話:“別人討厭我,罵我,說我怎樣怎樣,我都不管。我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相幹?我不像大哥。他是個老好人,他太好了,好得叫人家把他沒有辦法……”

他覺得後麵兩句話有點刺耳,他聽不下去,便故意咳一聲嗽,放重腳步走上階去。

“大表哥,”琴喚了一聲。覺新答應著,走進了屋裏。眾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臉上。他極力做出平靜的神情,好像他沒有聽見淑華的話似的。

“大哥,真巧,說起你,你就來了,”淑華坦然地望著覺新笑道。她的臉發紅,似乎還帶著酒意。

“說我?你們說我什麼?”覺新故意這樣地問,他勉強做出了笑容。

“我們說你太好了,”琴溫柔地插嘴道。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懇求的表情,這是覺新所不了解的。但是覺新卻從她的聲音和表情裏找到了好意的關心。

覺新對她苦笑一下,低聲說:“憑良心說,我不配算好人。我對不起別人,我還對不起自己……”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的一句隻有他自己聽得見。

“大表哥,枚弟走了嗎?”芸在旁邊問道,這是一句多餘的問話,但是她卻用這句話來打斷他的愁思。

覺新抬起頭來,看見芸一張燦爛的笑臉和一對可愛的酒窩。天真的表情給他展示了青春的美麗。連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點活氣了。他溫和地回答她:“走了。”

“枚弟今天在你們府上總算高興地耍了一天。他今天還說了好幾句話,”芸感謝地說。

“你還說他說了好幾句話?”淑華噗嗤地笑起來指著芸說。“我覺得枚表弟簡直沒有說過話。四妹也不大說話。今天就是我一個人在說話。”

“不錯,本來是你的話最多,哪個能夠同你比?”覺民在旁邊挖苦道。

“自然羅,我的嘰哩呱啦是出名的。我有什麼話都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裏頭痛快得多。二哥。你說我對不對?”淑華反而得意地望著覺民說。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覺新略微皺起眉頭溫和地說。

“哪兒的話?我從沒有醉過,不信我們再來吃酒,”淑華站起來,一麵笑著,一麵大聲說。“琴姐,我們再來吃幾杯好不好?”她走過去拉住琴的袖子,還往琴的身上靠。

“你已經醉了,哪個還同你吃酒?”琴笑著掙脫了淑華的手。她站起來扶著淑華說:“你好生站住,免得跌跤。我喊綺霞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淑華連忙拿出精神來站立端正。起勁地辯道:“哪個才吃醉了?我明明比你們都清醒。你們都吃醉了。”她趁著琴沒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辮子拿到鼻端一聞,故意稱讚一聲:“好香!”琴把身子一轉,淑華的手鬆開了。琴的手伸到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一麵責備道:“你這個頑皮、廠頭該挨打了。”

眾人都笑起來,淑華笑得更厲害。

“打得不錯。琴妹,就請你教訓她一頓,”覺民開玩笑地說。

淑華聽見這句話便嬉皮笑臉地纏住琴說:“請教訓,請教訓。”

“你站好,你站好再說,”琴一麵說,一麵推開淑華的身子。

“我不懂規矩該挨打,請姐姐教訓,”淑華故意央求道。

“三妹,好好地站住,不要再鬧了,”琴笑著囑咐道。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訓我,你不能不教訓,”淑華還不肯放鬆琴。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麼人?為什麼隻說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琴抓住淑華的一句話反駁道。她說出最後一句,自己覺得失言,便閉嘴不響了。

“怎麼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道我們還喊他做二表哥?”淑華抓到話柄,揚揚得意地說。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華笑答道。

“怎麼不同?你說,”琴勉強做出笑容問道。

現在是覺民來替琴解圍了。他不等淑華開口,便先對淑華說:“三妹,你看你隻顧鬧,把大哥都鬧走了。”

眾人連忙用眼光去找覺新,房裏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了。

“大表哥到哪兒去了?剛才還在這兒,”琴詫異地說。

翠環從外麵走進來,聽見琴的話便代答道:“大少爺一個人在後麵天井裏頭看月亮。”

“他又有什麼心事?”覺民帶著疑慮地自語道。

“我們去找他,我們原說過在這兒看月亮的。琴姐,芸表姐,我們去!”淑華說,便慫恿她們到後麵天井裏去。她第一個往門外走。

眾人都跟了出去。翠環和綺霞留在房裏收拾桌上的茶杯。

淑華走到後麵天井裏,看見覺新背向著她,一個人靜靜地立在水池旁邊。她忍不住大聲問一句:“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

覺新回過頭來看她一眼,淡淡地答道:“這兒很清靜,我來看看月亮。”

泉水伴著覺新的話,琤琤地流下去。月光照亮了石壁,還給水池塗上一層清輝。覺新的上半身也沐著月光,背微微俯著,動也不動一下,好像是一個畫中的影子。這時連淑華也明白又是什麼回憶在折磨她的大哥。她便走下石階。覺民們也都走來了。

淑華仰起頭望著天,她覺得一陣一陣的清輝撒在她的臉上,把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全吸收去了,同時又撫慰著她的熱烈的燃燒似的心。

琴和芸也走到覺新的身邊,寡言的淑貞還是跟在琴的後麵。覺新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身來迎接她們。他親切地說:“你們都來了。”

“我們來看月亮。”琴答道。

“這個地方一點也沒有改變,”覺新低聲說。

“去年你還在這兒吐過一次,”琴接口說。

“我覺得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芸懷念地說。

“我也覺得好像就是昨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此刻我們都在這兒。隻是缺少了二妹同蕙表妹,”覺新低聲說,他好像把感情全悶在心裏似的。他停了一下,又說:“二妹算是達到了她的目的,她找到自由了。隻有蕙表妹真可憐,”他用微笑代替了他說不下去的話。然而大家分辨不出來他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她們仍然沉默。她們努力忍住她們的眼淚。芸比琴掙紮得更費力,她不敢回答一句話,害怕把自己的眼淚招出來。

淑華和覺民在天井裏散步。這時他們也走到覺新的身邊。他們也聽見了覺新的後麵的話。

“大哥,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淑華同情地勸道。她的悲憤漸漸地升上來了。她又加了一句:“提起來隻有叫大家傷心。”

“固然是過去的事情,不過它們是不會完全過去的,”覺新用苦澀的聲音說,“今天什麼情形都跟在去年一樣。枚表弟剛才還向我提起他的姐姐。他說什麼事都是空的。現在又輪到他走那條路了。”

“枚表弟的事情又不是由你決定的,這怪不著你,你又何必難過?”淑華接口勸道。

“唉,你哪兒曉得?”覺新歎息道;“蕙表妹曾經托過我,要我照料照料他。我連這點小事情也沒有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