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芸回家去了。這個少女不像她的亡故的堂姐,在憂愁的時候她會暢快地掉下眼淚,眼睛裏會充滿陰影,但是在歡樂的時候她也可以忘記一切,真心地歡笑。對於她究竟是將來的日子比過去的日子多,將來的未知的幸福當然比她過去看見別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她自己並不是在愁苦中生長的。她過的是和平的日子。
芸在她自己的家裏,也感到寂寞,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不過這樣的思念並沒有在她的心上劃開一條不可治愈的傷口,她還可以平靜地安排她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單獨房間。她可以在房裏看書寫字。有時她也去陪祖母、伯母、母親談話。她有充分的時間看書。她喜歡讀唐人的詩和西洋小說的譯本,翻譯小說是琴和覺新介紹給她看的。覺新購買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的頭兩集。那兩百種三十二開本的書就放在他的書房裏一個新製的白木書架上。芸依著次序向他借閱,已經讀過三十幾種了。她自然不能完全了解那些生活,但是她對它們也感到興趣,而且這興趣是和了解同時增加的。這些書裏描寫的不過是一些男女的悲歡離合的故事。那些人跟她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離得很近。風俗習慣於她是陌生而奇特的,但是那些跳動的心卻又是她所能了解,所能同情的。那無數的人的遭遇給她帶來一些夢景,甚至一個新的天地。這個新天地同光輝的太陽,溫和的微風,放射清輝的明月,在藍空閃爍的星群,唱歌的小鳥,發出清香的鮮花,含笑的年輕的臉,這些都使她的心快樂,而且使她充滿對將來的信仰。
在自己的家裏,芸有時也許會感到輕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卻不覺得孤獨了。在高家她有時也落過眼淚,但是她覺得她的心跟幾顆同樣的年輕的心在一起,同時悲哭。也同時歡笑,而且她可以對著這些年輕的心暢快地吐露她的胸懷。
她喜歡她在高家過的那些日子,從不肯放過到高家去玩的機會。隻要覺新、淑華們差人來邀請她,她總是立刻答應,她的母親也不會阻止她。不過因為家裏有祖母的緣故(有時是祖母派人來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裏留宿。她每次告辭上轎時總覺得十分依戀。
這次芸在高家隻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貴來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轎子,眼前還現著琴和淑華的笑臉,轎子走過天井,她的耳邊還響著她們的聲音。但是轎子走過大廳,出了二門和大門,進到清靜的街中了。
轎子裏隻有陰暗和靜寂。芸的心裏卻充滿了溫暖。她仿佛還是同她們在一起,在花園中談笑似的。轎子過了兩條街,在一個街口,她聽見鑼聲了。鑼聲從另一條橫街傳來,自遠而近,又漸漸地遠去,因為她的轎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鑼聲在她的生活裏,和在城內無數的居民的生活裏一樣,是極其平常的。這是很熟悉的聲音。然而這一次的鑼聲卻似乎突然打在她的心上,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她還有時間來整理她的思緒。它們漸漸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張麵龐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對她談過話。
這始終是一個疑問。寫在紙上的分明是她的堂姐的話。他們(尤其是她的二表哥)卻說這不是真實的,隻是一種什麼下意識作用。她不了解這個新名詞,不過她相信她的表哥們不會對她說假話。困難的隻是她自己不能夠把兩件事情同時解釋清楚。所以她仍然懷疑,仍然在思索。漸漸地對蕙的思念就占據了她的整個腦子。
轎夫走的大半是冷靜的街。兩旁都是公館,它們全關著大門,隻有一些年代久遠的老樹從垣牆裏伸出它們的枝葉,在陰暗裏變成了一簇簇的黑影。周貴打著燈籠走在前麵,轎夫跟著燈籠的一團紅光走路。後麵還有一乘別人的轎子,和一個係在前麵轎杆上的小燈籠,和兩個慢慢走著的轎夫。
一切都是單調和淒涼。芸在轎子裏終於被鬱悶抓住了,她想著,想著,愈想愈覺得心裏難受。
但是不久轎子便進了周家的大門。芸在大廳上走下轎來,她先到祖母那裏去請安。
周老太太正在房裏同芸的伯母(陳氏)和母親(徐氏)談話,看見芸進來,她的起皺的臉上露出了喜色。芸向這三位長輩一一地請了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裏去,周老太太卻挽留地說:“芸兒,你不要走,你也在這兒坐坐。”她又側頭吩咐婢女翠鳳道:“翠鳳,你給二小姐搬個凳子過來。”
周老太太要翠鳳把凳子搬到她的旁邊。凳子放好以後,她便叫芸坐下。芸隻得留在這裏。
“你們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問道。
“很好,大表哥也在家,沒有出去,”芸賠笑道。
“聽說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嗎?”周老太太又問道,她自己還解釋地加一句:“他這兩天也太累了,真難為他。”
“他好了。他要我替他向婆、向大媽、向媽請安,”芸答道。她對周老太太講話態度很自然。她隻有在她的伯父周伯濤的麵前才感覺到拘束。
“我想過兩天請大少爺到我們這兒吃頓飯,酬勞酬勞他,我們也把他麻煩得太多了,”周老太太掉頭對陳氏、徐氏說。
“媽說的是,”陳氏、徐氏齊聲答道。不過陳氏多說一句:“那麼請媽定個日子。”
“好,等我想想看,”周老太太沉吟道,“再過兩天,等他身體複原了,也好。”
“是,”陳氏應道。
翠鳳依舊捧著水煙袋站在周老太太身邊裝煙,周老太太接連地吸了幾袋水煙。房裏沒有人說話,隻聽見煙袋裏水的響聲。
“不要了,你給我倒杯熱茶來,”周老太太吩咐翠鳳道。翠鳳答應一聲便捧著煙袋走開了。
“大少爺人倒很不錯,”周老太太忽然稱讚了一句,她還是在想覺新的事情。但是她馬上又接下去說:“不過偏是他的運氣最不好。天意真難測,為什麼好人就沒有好報?連一個海兒也不給他留下來?”她說到這裏不覺歎了一口氣。
“人事也真難料。不過大少爺年紀還輕,將來一定還有好日子,”陳氏接下去說。
“嫂嫂這話倒是不錯。大少爺喪服一滿便可以續弦了,”徐氏附和地說。
“媽,聽說大表哥跟過去的大表嫂感情太好,他不肯續弦,”芸插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