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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大清早下了一點多鍾的小雨,後來天放晴了。雨後的天空顯得比平時更清朗:一碧無際的天幕給人帶來了一種爽快的心境。

還是在上午。堂屋裏供桌上點著蠟燭,燃著香,左右兩邊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仍舊照舊例男左女右地立在兩邊,由周氏開始,各人依著次序一個一個地走到蓋著紅氈的拜墊上去磕頭。等到最後一個人離開拜墊以後,克明便吩咐仆人撤去拜墊。先是周氏、克明等長一輩的人互相行禮拜節。然後是覺新等晚一輩的人分別地向長輩們行禮。在一陣喧鬧之後,堂屋裏又恢複了原先的清靜。人們全散去了,隻剩下一對紅燭孤寂地在燭台上流淚,香爐裏的一炷香懶懶地在噓氣,菖蒲和陳艾靜靜地懸垂在兩邊的門柱上。

覺新回到房裏,剛剛在寫字台前坐下,忽然又站起來,無緣無故地走出過道,進了堂屋。他看見那種冷冷清清的樣子,心裏更不好過。他垂著手在堂屋裏走了幾步,又覺得沒有趣味。他看見石板過道上梔子花盛開,綠葉白花在雨後的陽光中顯得更美麗,便信步走下石階到了花盆前麵。他覺得一陣甜香沁入鼻內,便站在那裏讓他的頭沐著陽光,讓他的思想被馥鬱的花香埋葬。

忽然從拐門外轉進來兩個年輕女子,穿著一深一淺的新洋布衫,手裏各捧著一束帶葉的鮮豔的石榴花。這是翠環和綺霞。她們看見覺新,便向著他走來。她們走到覺新麵前,同時喚聲:“大少爺,”彎下腰去向他請安拜節。

覺新簡單地還了禮。他看見她們的臉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鬢邊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頷下右邊第一對紐絆上又插著一朵梔子花。他想:今天是一個大家快樂的節日。他的臉上也浮出了笑容,隨便說了一句:“你們拿的石榴花開得很好。”

“大少爺,你喜歡,我分幾枝給你,我們太太要不到這麼多,”翠環快樂地霎動她的一對明亮的眼睛說道。

“不必了,我不過隨便說一句。今天過節,大家高興,你們快回去吃粽子,”覺新帶著疲倦的微笑答道。

翠環和綺霞答應了一聲,帶著笑容走了。她們一路上還起勁地小聲商量一件事情。

覺新默默地望著這兩個少女的背影在過道裏消失了,才慢慢地移開他的眼光。他痛苦地想:怎麼別人今天都高興,我卻這樣無聊。

有人從拐門外進來,又有人從拐門內出去。覺英帶跳帶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後麵跟著覺群、覺世兩個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怎麼昨天剛剛挨過打,今天又忘記了?”覺新詫異地自語道,他指的是覺英。他接著絕望地說:“大概性情生就了,是改不了的。”於是他又為三叔克明的將來感到絕望了。

覺民挾著一本外國書從房裏出來,在階上喚了一聲:“大哥,”便向覺新走去。

“怎麼姑媽還沒有來?”這是覺民的第一句話。

覺新看看覺民,苦澀地一笑,淡淡地答道:“大概就要來了。”他知道覺民盼望的並不是他們的姑母,倒是琴表妹。但是他盼望的卻是姑母。他相信她會來的,她昨天還親口答應過他。不過他剛剛說出那句話,忽然又擔心起來。他疑惑地說:“姑媽該不會改變心思吧。”

“我想是不會的。我聽見她說過幾次要來。她雖然看不慣四爸、五爸他們的行為,不過她也很想回來看看。她雖說是愛清靜,我看她關在自己家裏也太寂寞,”覺民說。

“實在說來,我們公館裏頭也鬧得太不成話了,”覺新歎了一口氣說,“五爸在戴孝期內討小老婆生兒子,連三爸也管不住。以後不曉得會變成什麼世界!”

覺民冷笑一聲,帶點氣憤地說:“你想還有什麼好的結果!”他本來還想說一句:“隻有你服三爸管,”話到了他的口邊就被他咽下去了。他倉卒地換上一句:“我到花園裏頭讀書去。”他想走開。

“今天過節,你還讀書?”覺新順口說了一句。

“過節不過節,在我都是一樣,”覺民答道。他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他驕傲地想:我不像他們。

“你倒好,你們都好,”覺新忍不住說出這樣的羨慕的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覺民驚訝地說。他觸到了覺新的眼光,覺得他有點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氣勸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興,你為什麼還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沒有什麼不高興,”覺新逃遁地分辯道。

“那麼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覺民追究地問道。

“我就要進去了,”覺新封門似地答道。

覺民覺得不必再問什麼,便說:“那麼我們一路走吧。我先到你屋裏坐坐。”

覺新默默地同覺民回到自己的房裏。他揭開門簾第一眼便看見方桌上一瓶新鮮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兒弄來的?是不是在門口折的?”覺民喜歡這些火紅的花朵,讚美地說。

覺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見那隻空花瓶放在內房裏麵,卻想不到現在插了花移到這張方桌上來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個思想就來糾正了他的錯誤:這一定是他剛才看見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綠葉叢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強烈的光芒,發出高度的熱力。他覺得這個房間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鮮的風吹進了他的心裏。他感動地微微一笑。他溫和地答道:

“我也不曉得,等一會兒問何嫂就明白了。”

其實覺新知道是誰進來為他把花插上的。他卻不願意說出來。這隻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卻在這上麵看出了同情和關心。他連忙走到方桌前麵把花瓶略略移動一下。他出神地望著那些朱紅色花瓣。

覺民聽見覺新的回答,也不追問。先前的話是他隨便說出來的。對這一類的小事情他不會十分留意。他注意的還是覺新的舉動。他不能說是完全了解覺新。他知道覺新不能夠擺脫陰鬱的思想,他知道覺新不能夠消除過去的周憶。他也知道是什麼感情折磨著他的哥哥。但是他卻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壓迫和摧殘下覺新還有渴望,還在追求。一個年輕人的心猶如一爐旺火,少量的澆水縱然是不斷地澆,也很難使它完全熄滅。它還要燃燒,還在掙紮。甚至那最軟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躍的生命。覺新也時時渴望著少許的關切和安慰,渴望著年輕女性的溫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著花做什麼?”覺民覺得覺新的舉動古怪,驚奇地問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靈魂墓前獻花,這也是值得感激的,”覺新自語似地說。他掉過頭看覺民,他的眼睛被淚水所充滿了。

“大哥,你哭了!”覺民驚叫道,連忙走到覺新的身邊,友愛地輕輕拍著覺新的肩膀問道:“你還有什麼心事?”

“我沒有哭,我應該高興,”覺新搖著頭分辯道,但是他的眼淚像珠子一般沿著臉頰流下來。

覺民實在不了解他的哥哥。他想覺新也許剛剛受到什麼大的打擊,現在神經錯亂了。他不能夠再跟覺新爭辯,他隻是痛苦地望著覺新勸道:“大哥,我看你還是休息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