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日上午袁成居然把鄭國光請到高家來了。
這對於覺新的確是意外的事情,他本來並沒有存多大的希望。他看見國光,自然先說幾句普通的應酬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國光一見覺新,那張方臉馬上變成了粉紅色,而且短短的頸項似乎也變硬了,說話也顯得很吃力。
“我這兩天很忙。不過令表妹的事情這回一定辦妥。地已經買定了。請大表哥放心,”國光口吃地道歉說。
“這倒不要緊,我也曉得辦這件事情要費很多時間。不過家舅還有點小事情要請表妹夫過去談談,”覺新溫和地說。
“我想改天再到嶽父那邊去。今天來不及了。家嚴要我出來辦一件要緊事,”國光連忙推辭道,他不願意到周家去。
覺民從外麵走進客廳來。他向國光打了一個招呼,便對覺新說:“大哥,轎子已經預備好了,現在動身嗎?”
“不過一點小事,花不了多少工夫,表妹夫現在去一趟也好,省得家舅久等,”覺新堅持地邀請道,就站了起來。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緊,我也陪你去,”覺民帶笑地說。他看見國光受窘的樣子,心中暗暗高興。
國光還要說拒絕的話,但是他急得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他終於跟著覺新弟兄走出了客廳。
三乘轎子把他們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經從袁成的口裏知道了這個?削怠。周老太太和陳氏興奮地等候著。周伯濤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煩躁地翻看他時常翻讀的《禮記》。
覺新、覺民兩人陪著國光去見周老太太。陳氏也在周老太太的房裏。國光隻得裝出虛偽的笑容向她們請了安,而且敷衍地講了幾句閑話。周伯濤仍舊躲著不肯出來。周老太太差翠鳳去把他喚來了。
“蕙兒的靈柩,在蓮花庵停了大半年了。那個地方不大清靜,我不放心。上回姑少爺答應這個月初四下葬,”周老太太原先希望周伯濤出來向國光提蕙的事情,但是她看見周伯濤來了以後卻隻顧同國光講些閑話,她對她這個頑固的兒子斷了念,忍耐不住,便開口向國光提出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國光打岔了。
“家嚴說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預備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國光很有禮貌地說。
“這倒也不錯,那麼我們都放心了,”周伯濤滿意地說,他想拿這句話來結束這個問題。
“放心?”周老太太突然變了臉色說,“我隻求蕙兒的棺木早點入土,也不必麻煩親家公預備什麼,蕙兒沒有這個福氣!”
“媽不要誤會姑少爺的意思,”周伯濤自作聰明地向他的母親解釋道,“親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我並沒有誤會!我又沒有跟你說話!”周老太太厲聲罵道。周伯濤想不到他的母親會當著國光的麵罵他。他又羞慚,又害怕,便埋下頭不敢作聲了。
國光也變了臉色,他坐在凳子上身子不住地搖晃,顯出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勉強替自己辯護道:“婆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一天忘記蕙的事情。這件事沒有辦好,我永不會放心。”
“姑少爺心腸太好了,這真是蕙兒哪世修得的福氣!”陳氏冷笑地說;“不過聽說她在蓮花庵裏頭,棺材上堆滿了灰塵,還結了蜘蛛網,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去照料。姑少爺現在已經這樣忙,將來續弦以後恐怕更沒有工夫來管蕙兒的事。不瞞姑少爺說,我們實在不放心。我就隻有這一個女兒,她在生我沒有給她一點好處。她死後我不能夠讓人家這樣待她。”她說到最後一句,禁不住一陣感情的襲擊,聲音有點嘶啞了,便閉了嘴。
周伯濤把眼光射在陳氏的臉上,不高興地咳了一聲嗽。但是這一次他並沒有說話。
“我並沒有這種心思。我絕沒有這種心思。我怎麼能夠讓靈柩永久放在廟裏頭?嶽母,你老人家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國光紅著臉惶惑地辯解道。他不住地搖擺他的方臉,好像他希望用姿勢來增加他這番真誠的表白。
“廟裏頭無主的靈柩多得很!不過,姑少爺,你放明白點,我不能讓你們這樣待蕙兒!”陳氏嗚咽地責備國光道。她又指著國光說下去:“姑少爺,做人要有點良心。我問你,蕙兒嫁到你們府上做媳婦,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們?你們就這樣待她!這些狠心事情你們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