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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和陳姨太在湖濱找到了覺世。覺世看見她們走來,便向著陳姨太撲過去,高興地嚷道:“婆,我要荷葉,我還要蓮蓬。”他又把眼光停在水麵上,那裏有不少碧綠的大荷葉維護著朵朵高傲的粉紅色荷花和寥寥幾個小小的蓮蓬。

陳姨太看見她這個新抱來的孫兒的活潑的姿態和帶笑的麵顏,她覺得她的悶氣完全飛走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牽住覺世的一隻手,允許他說:“好,我等一會兒就喊老汪給你摘來。我們先回屋去。”

“不,我就要,我現在就要!”覺世頑皮地說,一麵噘起嘴,扭著身子,跳來跳去。

王氏正包著一肚皮的氣沒有地方發泄,便板起臉厲聲喝道:“六娃子,你少頑皮點!是不是你的牛皮在作癢?”在平時她不會對覺世說這種話。

覺世原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現在又仗著陳姨太這麼愛護他,他自然不肯聽母親的話。他雖然挨了意外的罵,但是仍舊固執地嚷著:“我現在就要!你不給我,我就不回屋去。”他掙脫陳姨太的手,身子往地上一躺。

陳姨太被他嚇了一跳,連忙俯下身子去拉他,但是她拉不起他來。王氏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她過來,推開陳姨太,彎下身子,用力把覺世從地上拖起,不由分說,就在他的小臉上打了一個嘴巴。陳姨太立刻撲過去拉住王氏的手。覺世像殺豬似地大聲哭起來。

“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要叫你曉得好歹!”王氏切齒地罵道。她還想掙脫手去打覺世。

陳姨太用力把王氏的兩隻膀子都拖住。覺世趁著這個機會連忙躲到陳姨太的背後去。王氏氣衝衝地掙紮著。陳姨太鬆了手轉過身子把覺世緊緊抱住。王氏看見這個情形,更加生氣,她也掉轉身來捉覺世。王氏的手又挨到覺世的頭上了。陳姨太覺得心疼,忍不住大聲幹涉道:“四太太,你不能夠打他!”

王氏驚愕地放了手,氣惱地說:“我的兒子,我自己就打不得?”她又把手舉起來。

陳姨太伸出手去攔住王氏的手。她也生氣地辯道:“你‘抱’給我,就是我的孫兒!”

“我現在不高興‘抱’了,”王氏不假思索隻圖痛快地答道。

“你不高興‘抱’?約都立過了,禮也行過了,你還說這種話?”陳姨太吃了一驚,看了王氏一眼,然後冷笑道。她又換了強硬的語氣說:“你要變卦,我們去找三老爺、四老爺評理去,看有沒有這種道理?”

王氏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的腦子裏忽然一亮,在那裏浮現出一所房屋,然後一堆股票。這是多麼可愛的東西!漸漸地她覺得自己明白過來了。她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層淡淡的笑容裝上她的流著汗的臉,她做出心平氣和的樣子對陳姨太說:“陳姨太,你的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你還沒有把我的話聽明白。我既然把六娃子‘抱’給你,豈有變卦的道理?不過六娃子頑皮,我打他,罵他,也是應該的。”

“我曉得,打是心疼,罵是愛,”陳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譏諷道。

王氏的眉毛往上一豎,臉上又泛起了紅色,她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她輕輕地咬著嘴唇,想了想,臉上慢慢地現出了笑容。最後她讓步地說:“陳姨太,你不要說這種挖苦話。我們坦白地說吧,你跟我作對,也沒有好處。你既然把我的六娃子‘抱’過去,我們兩個人就應該和和氣氣,不要再像從前那樣尋仇找氣。”

陳姨太的兩隻手仍舊愛護地撫著覺世的頭,她的疑惑的眼光停留在王氏的臉上。她聽見那幾句不帶怒氣的話,同意地點了點頭。那些話很明白地進了她的耳朵,她覺得它們是合理的。她的手還放在覺世的頭上,這個孩子把她們兩個人拉在一起。覺世如今是她的幸福的根源,王氏也不再是她的仇人了,而且王氏又毫不驕傲地對她說出和解的話。這應該是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也露出笑容,溫和地答道:“四太太,我剛才是隨便說話,請你不要見怪。我曉得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我自然懂得你的意思。其實我素來就說:我們公館裏頭就隻有你四太太一個人懂得道理。”她無意間又顯出了她的諂諛的本領。

這最後一句話安定了王氏的心。她喜歡這種過分的恭維。她看得出陳姨太並沒有一點譏諷的意思。她又笑了笑,算是回答陳姨太。她看見覺世還偎在陳姨太的胸前,不抬起臉來,便柔聲對他說:“好了,六娃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你站好,我們出去。”

“六娃子,你不要怕,乖乖地跟我出去。等……會兒就要送新核桃來了,你要吃多少,有多少!”陳姨太愛憐地俯下頭安慰覺世道。

“我要吃‘冰粉兒’,”覺世離開陳姨太的前胸,伸了一隻手揩眼睛,噘起嘴說。

“好,就熬‘冰粉兒’給你吃,”陳姨太溺愛地答道。她還討好地加一句:“我回去就喊人給你摘荷葉、蓮蓬。”

“我不要了,”覺世搖搖頭說。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塌鼻頭,才放下手望著陳姨太:“你明天帶我去看戲。”

“好,現在沒有事了。今天委屈了你。現在好好地跟我回屋去,”陳姨太滿意地對他說,又牽起了他的手。

“我們先去找大嫂。”王氏接下去說,便移動腳步離開湖濱。

“找她做什麼?”陳姨太驚訝地問道,她的眼光和思想都集中在覺世的身上。

“陳姨太,你涵養真好!怎麼就忘記了先前的事情?”王氏驚奇地看著陳姨太,她不明白陳姨太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啊,”陳姨太恍然吐出了這一個字。她想著,臉上慢慢地露出一種不光明的笑容。

她們帶著覺世走出園門,經過覺新房間的窗下,聽不見一點聲音,知道覺新還沒有回家。她們走出過道,便一直往周氏的房裏去。

周氏在房裏同張太太母女談話。那兩個客人剛來不久,張太太正在聽周氏敘說高家最近發生的事情。

陳姨太和王氏帶著一陣香風和一臉怒容走進房來,以為可以向周氏發一通脾氣。但是她們意外地看見那兩個客人站起來招呼她們,不覺怔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們的臉。她們勉強裝出笑容向客人行了禮,便坐下來。她們默默地望著彼此的臉,臉上的表情不斷地在變化。

張太太不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心事。但是琴和周氏卻猜到了。周氏知道她們一定是來找她生事的,不過看見張太太在這裏,她們隻得把來意隱藏起來。王氏和陳姨太對張太太素來沒有好感,不過她們多少有點怕她。她們知道她是一個正直的人,在她們這一輩裏她的年紀最大,克明還是她的弟弟,他跟她說話也帶一分敬意(雖然態度並不過於親切)。所以像陳姨太和王氏這樣的人也不敢在她麵前放縱她們的感情,施展她們的計謀。

她們的這種心理的變化已經被周氏和琴看出來了。不過琴並不重視這個。她隻覺得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周氏雖然擺出並不知道她們來意的神氣,心裏卻有點不安。她跟張太太講話的時候,還常常偷看她們。

張太太已經從周氏那裏知道了陳姨太抱孫的事。她對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意見。她看見覺世像一個被溺愛的孩子在陳姨太身邊扭來扭去,小聲地要求什麼,便客氣地向陳姨太說了兩句道喜的話。

滿意的笑容飄上了陳姨太的臉,她帶著微笑對張太太講話,在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憤怒的痕跡了。這時張氏帶著翠環從外麵進來。談話又暫時中斷。主人跟客人互相行過禮後,大家重新坐下,又找了一些話題繼續談起來。

忽然門簾一動,從堂屋裏走進來沈氏。她向張太太行了禮(琴也向她請了安),便揀了門邊一把椅子坐下。她臉上雖然敷了一點白粉,但是仍舊現出憔悴的顏色。眼皮略微下垂,眼光向下,眼睛似乎有點紅腫。她孤寂地坐在那裏,不笑,也不說話。張太太驚愕地想:“怎麼她今天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周氏知道這個變化的原因,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王氏的勝利者的威逼的眼光卻不肯放鬆這張帶可憐相的臉,它們像鋒利的刀葉在那上麵刮來刮去。

張太太在跟張氏談話,她們講的是克明的事情,隻有周氏偶爾插進去講幾句。陳姨太俯下頭在跟小小的覺世講條件,覺世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正噘著嘴。王氏沉默著。她卻在想主意,人可以從她臉部的表情猜出來。她時時還把輕視的眼光擲到沈氏的臉上去。沈氏似乎被悲憤和絕望完全壓倒了,對於王氏的挑戰的表示,她並沒有回答。

這一切都被琴看出來了。這間屋子裏不和睦的空氣窒息著她。她感到一種壓迫。同時還有一個希望在前麵向她招手。她很想馬上到那個地方去,跟淑華姊妹見麵談話,省得坐在這裏聽她們談論這些瑣碎的事情。翠環在旁邊給周氏裝煙。琴不時把眼光掉去看翠環。翠環明白她的心思,便對她微微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