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張太太和周氏三妯娌繼續著她們的牌局,覺新坐在旁邊看她們打了兩圈牌,便回到自己的屋裏去休息。琴在淑華的房裏坐了一會兒,覺民來喚她,她便和覺民一道出去。
“今天你要不要到社裏去?”覺民間道,這個“社”字代表著利群周報社。
“我看還是不去好,”琴想了想回答道。她還害怕覺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釋道:“媽今天心裏有點不痛快。我又找不到借口,我不好走開。”她還鼓舞他道:“你一個人去也好。橫豎你可以代表我。”
“不,我也不想去,今天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情。不過還有一二十頁小冊子的校樣。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惠如他們會替我看,”覺民低聲說,他們已經走到了覺民的房門口。
“你為什麼又不去了?我在這兒也可以同三表妹、四表妹一起耍,我又可以找大表哥談談,”琴溫柔地說。她又用更低的聲音加上一句:“是不是你害怕我一個人在這兒寂寞?”她親切地對他微微一笑,又說:“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三表妹講書。”
覺民不做聲,好像在想什麼事情。他們已經走進房間了,他忽然對琴說:“我想跟你談談,我們到花園裏頭走走,好不好?”
琴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含笑地答道:“好。”接著她又關心地問他:“二表哥,你心裏頭有什麼事情?”
“沒有。我們近來難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我想同你走走隨便談談話,”覺民略帶激動地答道,他把他的充滿愛情的眼光投在琴的臉上。
琴用同樣含著深愛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視。她低聲說:“我也願意同你單獨在一起。”
兩個人沿著石階走入過道,後來又進了花園的外門。
“我今天正替你擔心,我還害怕你會受到委屈,”琴想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望著覺民微笑道。“想不到你倒那樣鎮靜,”她滿意地說,“你不曉得我當時心跳得多厲害!”
“我曉得,我看見你的臉色,我就曉得。”覺民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我不怕。她們決不敢動我一下。我又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不過——”他把笑容收起來,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媽也給她們幫忙,事情就有點討厭了,我不願意使你難過。”
“其實你也不必總顧到我。隻要你的理由正當,你就應該勇往直前地做去。我是沒有關係的。不管媽對你怎樣,我的心裏就隻有你,”琴柔情地安慰覺民道,她還用感激的眼光看他。
“我曉得,”覺民感動地說。他欣慰地對她笑了笑。他們已經跨過了月洞門,覺民慢慢地向左邊的路上走去。他又說下去:“不過我更關心的是你的事情。我自己什麼也不怕。我隻怕會給你帶來麻煩。”
“你會給我帶來麻煩?”琴好意地哂笑道:“沒有的事。這幾年來如果沒有你,我還不曉得我怎樣能過日子。你看,我現在多麼快樂。”這時他們進了山洞,她便把身子靠近覺民,覺民伸出左手將她的右手捏住。她也不把手擺脫,卻輕輕地喚了一聲:“二表哥。”
覺民答應一聲,也低聲問一句:“琴妹,你要說什麼?”
琴遲疑一下,才說出話來:“我有件事情不能夠解決。你已經畢業了,我在省城裏又沒有學堂好進去,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早點到外麵去呢?在這個地方住下去,我也厭煩了。我近來有點擔心,我們的事情固然不會有問題,不過我們的辦法跟媽同大舅母的希望還差得遠,媽不讚成取消舊禮節,她不讚成你的辦法。我們再在省城裏住下去,我害怕我們的事情有一天會遇到阻礙的。比如,今天如果媽跟你鬧起來,你叫我怎麼辦?”她的聲音裏泄露出一點點煩惱來。
他們走出山洞,往梅林那麵走去。覺民不但沒有放開琴的手,反而把它捏得更緊。他充滿愛情地看她,她的煩惱刺痛他的心,它還引起他的憂慮。他了解她的話,而且他自己也有同感。但是他覺得最要緊的還是先給她鼓舞。他便說:“琴妹,這是用不著害怕的。你我都是這樣堅決,我們還怕什麼障礙!……”
“不過今天的事情更使我——”琴還以為覺民沒有聽懂她的話,她又點醒一句。
“琴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怕,”覺民連忙打岔道;“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任何人都破壞不了。”他一直沒有直接回答琴的問題,在他的心裏發生了一場鬥爭。
他們從梅林出來,到了湖濱。湖心亭和曲折的石橋畫圖似地橫在鏡子一般的湖麵上。對岸斜坡上一片綠色柳條構成了這幅圖畫的背景,使得一陣綠色的霧在他們的眼前漸漸地升起來。琴微笑地望著覺民,她想用眼光表示她相信他的那句話。但是她的眼光裏多少含了一種似新非新的東西,那還是愁煩。覺民被愛、憐惜和同情所鼓動著。他早已放了她的手,現在又捏住它。他的身子也靠近了琴。
“我們到亭子裏去,”琴連忙掉轉臉,指著湖心亭低聲對覺民說;那座亭子也被包上一層霧,綠色和灰色漸漸地混合,把橋和亭都染上深灰色,使它們在他們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去。
覺民點點頭,便陪著她慢慢地走上曲折的石橋,往橋中央的亭子走去。
覺民推開門,亭子裏兩排雕花格子窗全關著,裏麵隻有一點灰暗的光。他打開了兩扇窗戶。外麵的光線馬上射進來,然而這已是失去光輝的黃昏的光線了。他們站在窗前,好像有一個柔軟的網迎麵罩在他們的臉上,令人愉快地觸到他們的臉。水麵罩了一層夜幕,繪著濃淡的影子。水緩緩地在動。
“二表哥,我想我們還是早點離開省城好,”琴站在覺民的身邊,她側著頭低聲在他的耳邊說;“我固然舍不得媽,不過這樣住下去,我實在有點擔心。”
“琴妹,”覺民溫柔地喚道。他掉轉身子,和琴麵對麵地站著。他熱愛地注視她的臉,他隻看見她一對大而亮的眼睛。他坦白地說:“我也是這樣想。我也隻想同你到別處去。我看不慣我們家裏那些情形。而且我看見我們這個家一天比一天地往下落,我也有點受不了。……說到我們的事情,媽也很願意把你早點接過來。媽同大哥昨天還跟我談起過。不過他們認為不行舊禮是絕對做不到的。其實我隻要答應他們的條件,你早已到我家做媳婦了……”
琴不作聲,隻是望著他,注意地聽他說話。她的臉上漸漸地泛起一道紅霞。他又用堅決的聲音繼續說:“但是要你戴上鳳冠霞帔坐花轎做新娘子,要我插金花披花紅向許多人磕頭,我們是辦不到的。連我們也向舊禮教低了頭,我們還有什麼臉再談改革,談社會主義,跟社裏的朋友見麵?”
琴忽然痛苦地插嘴低聲說:“我們兩個還是早點到上海去吧,三表弟、二表妹都在那兒等我們。”她的聲音微微地在抖動。她覺得有一個黑影正朝著她的頭壓下來。
“琴妹,你不要難過,”覺民安慰地說。激情突然把他抓住了。他伸出手去,緊緊地捏住她的兩隻手,把它們拉起來。他聲音顫動地說:“這些天來我隻希望能夠同你這樣地在一起,便是過一刻鍾也好。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你真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