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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多鍾覺新從商業場回家,剛走過覺民的窗下,便看見王氏和陳姨太兩人有說有笑地從堂屋裏走出來。他把眉毛略略皺起,打算轉身走進覺民的房裏去。但是王氏已經開口在叫“明軒”了。他隻得答應一聲,向她們走去。

王氏等他走到她們身邊,似笑非笑地把他打量一下,一麵說:“明軒,你倒很空。你倒有工夫管閑事。”

覺新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便說什麼,隻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他的態度相當恭順。他在實行他的“作揖主義”。他以為她們會讓他安靜地走開。

但是王氏突然“哼”了一聲,豎起眉毛接著說:“我這一房的事情我自己管得了,用不著你操心。你有工夫還是多管你自己的事吧。你怕我出不起錢給倩兒買棺材嗎?”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曉得四嬸在睡覺,我害怕她們吵醒四嬸,所以我就代四嬸辦了,”覺新溫和地解釋道,他的臉色突然變紅,後來又變成了蒼白。

“我在睡覺?我不是明明吩咐過拿床席子裹起抬出去嗎?”王氏故意厲聲說道。她把嘴一扁,做出輕蔑的神氣:“哼,我曉得你錢多得用不完,你也用不著在我麵前‘擺闊’!……”

“四太太,你不曉得大少爺每個月在外頭掙三十多塊錢羅!我們哪兒比得上他!人家有錢讓人家闊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慪氣?”陳姨太帶著假笑地對王氏說。

覺新的臉上又泛起一陣紅色。他似乎要張開口說什麼話。但是他忽然控製了自己,埋下頭過了片刻,又抬起臉來苦澀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們沒有答話。他又說:“四嬸不必生氣,我走了。”他掉轉身子往過道裏走去。他還沒有走進自己的房間,就聽見那兩個女人的得意的笑聲。

他回到屋裏,一眼就看見掛在牆上的亡妻瑞玨的遺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強走到寫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動椅上。他把頭埋在桌上傷心地哭起來。

“大少爺,”一個少女的聲音送到了他的耳邊。這個聲音接連地喚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翠環站在他麵前,帶著悲戚、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謝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爺慪氣。”

“你不好?”他驚訝地說。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帶著淚痕溫和地望著她。

“大少爺,你先洗帕臉,我給你打了臉水來了,”翠環不去解釋他的疑問,卻說了以上的話。她連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進那個冒熱氣的臉盆裏,撈起臉帕來,絞幹了,給覺新送去。

“難為你,”覺新感動地說,便接過臉帕來揩了臉。

“我剛才聽到了四太太她們的話。都是我不好,把大少爺拉去料理倩兒的事情,給大少爺招麻煩。不然四太太怎麼會找大少爺尋事生非?”翠環望著覺新揩臉,一麵帶著不安地說話。她看見他痛苦比自己受苦更難過。

覺新把臉帕遞給翠環,搖搖頭說:“不是這樣。”他又帶著疲倦的笑容說:“這跟你不相幹。我曉得她們恨我。就是沒有倩兒的事情,她們也會找到借口的。”

翠環又走到方桌前去絞臉帕。她站在那裏回過頭望著覺新說:“大少爺,四太太、陳姨太她們為什麼這樣恨大少爺?我真不明白。大少爺對她們都很講禮節。大少爺究竟有什麼事情得罪過她們?連我們做、/頭的也要替大少爺抱不平。”她再把臉帕給他送過去。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覺新坦白地說。的確連他本人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他接過臉帕來,再揩了一次臉。他的淚痕和他的煩惱都被揩掉了。這個少女的好心的關切使他十分感動。他不能夠了解她的心。然而他記起她對他做過的一些小事。雖然隻是一些小事,但是它們已經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滅的痕跡。那一束火紅的石榴花在他的眼前亮了……下,又不見了。這是一個謎。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他得到一個純潔的年輕心靈的關切。但是他很珍惜這個,他從這個也得到安慰。他又漸漸地恢複了自持的力量。

“我想總有個原因,”翠環接過臉帕就拿在手裏,站在覺新麵前。她看見他的平靜的麵容,她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的微笑。她這時沒有想到張氏的那番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將來的希望和失望。她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她並不了解他,但是她相信他,仿佛應該由他來支配她的苦樂。的確如她自己所說,她相信有一個原因,但是她想不出來。她便對他說:“大少爺,你仔細想想看,總是有原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為什麼不能夠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她們都是上人,應當比我們丫頭更明白。”她把臉帕拿到方桌前麵,放在臉盆裏去搓洗。她一麵洗,一麵回過頭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人太好了,人家總是欺負你。你都受得住。”

“翠環,你說話要小心。這些話給別人聽見,你會有苦吃的,”覺新連忙提醒她說。他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到門口去。

翠環把絞幹了的臉帕搭好,笑著說:“大少爺,你真仔細。我們丫頭挨頓打,有什麼希奇,還害怕人聽見?大少爺倒還顧到我?”這最後一句話是用較低的聲音說出來的。她捧著臉盆走出去了。她走出過道,把水傾倒在仆婢室前麵那個狹長的天井裏,然後拿著空盆回到房裏來。

她走到房門口,意外地聽見裏麵有人談話的聲音。她揭起門簾,看見袁成和周貴都在房裏。周貴恭敬地立在覺新麵前,對覺新講話。她聽見的是:

“……老太太還吵著要到庵裏頭去。大太太、二太太勸都勸不住。大太太著急得不得了。喊我來請大姑太太同大少爺就去。大姑太太不在屋裏,大少爺有空就請大少爺去一趟。”

“好,我馬上去,”覺新答道,就站起來,吩咐袁成:“你去喊大班把我的轎子預備好。”

“大少爺,要喊人去接大太太嗎?”翠環把臉盆放好,又從內房裏走出來,聽見覺新吩咐袁成的話,便插嘴問道。這天張氏的母親請周氏同張氏一起去打牌,周氏現在還在張家,因此翠環有這樣的問話。

覺新馬上答道:“現在倒不必。等我先去看看再說。”袁成走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吩咐翠環:“你去看看二少爺在不在屋裏頭。他在的話,就請他到我這兒來一趟。”

翠環答應一聲,連忙走出去。周貴還留在屋裏等候覺新的吩咐。他看見房裏沒有別人,忍不住又將隱藏在心裏的話吐露幾句:“大少爺,我看,我們老爺脾氣也太古怪了。老太太本來是很好說話的,老爺偏偏要惹她老人家生氣。就拿大小姐的事情來說,要不是大少爺三番兩次設法辦交涉,姑少爺哪兒會把大小姐靈柩下葬?老太太昨天剛高興一點,老爺又惹她生氣。我們底下人沒有讀過書,倒猜不透我們老爺是哪種心腸?……”周貴說到這裏,看見覺民進來,便不往下多說,隻是結束地問一句:“大少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了,”覺新搖搖頭答道。接著他又對周貴說:“你先回去稟報外老太太:我馬上就來,”周貴退出去了。覺新便把周貴告訴他的話簡略地對覺民說了一番。他最後要求道:“你同我去一趟,好不好?”

覺民皺起眉頭,並不答話。他在思索。他今天還要到別處去。

覺新用懇求的眼光看他,並且解釋地說:“媽在張家外婆那兒耍,我想不必去請她。你同我去,多一個人也好。”

“我今天要到姑媽那兒去,”覺民坦白地說。

“我也要去,姑媽家裏今天擺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覺新接嘴說,“我不在外婆家裏多耽擱。我同你一起到姑媽那兒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們請她哪天來耍。”

覺民隻得答應了。翠環聽見覺民說去,不等覺新吩咐,便說:“大少爺,我去喊袁二爺另外喊乘轎子來。”她說完便往外麵走。

覺新和覺民到了周家,轎子停在大廳上。周貴陪他們走進裏麵去。

枚少爺正埋著頭從房裏出來。他看見覺新弟兄,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喜色,連忙走過去迎接他們。

“大表哥,你來得正好,你救救我吧,”枚走到覺新麵前,一把抓住覺新的膀子,低聲哀求道。他的兩頰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個黑圈,額上有兩三條皺紋,眉毛聚在一起,眼光遲鈍,聲音略帶顫抖。

“什麼事?你盡管對我說!”覺新驚惶地問道,枚的麵貌喚起了他的憐憫心。

“大表哥,你說我該怎樣辦?孫少奶跟婆吵架。爹說話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飯,說要出去修道。婆同媽都罵我,說我維護孫少奶。孫少奶又抱怨我袒護婆,她還在屋裏頭哭,吵著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說我該怎樣辦?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我兩麵都不討好,”枚低聲訴苦道。他放開覺新的膀子,兩隻手痛苦地絞纏著。眼裏露出一種攙和著恐懼與疲倦的痛苦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