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默默地望著周氏。等她接過綺霞端來的茶杯,喝去裏麵一半的茶汁,把上升的怒氣壓住以後,覺民又辯解地對她說:“我們也知道媽有媽的苦衷。不過我覺得他們也鬧不出什麼事情來。他們自己就沒有立過一個好榜樣,哪兒配來管我們?我們也犯不上將就他們,怕他們搗鬼,白白地把我們自己的前程斷送掉……”
“你等一下,外麵是什麼事?”周氏忽然阻止覺民道。
“五爸跟五嬸又在吵架。他們隔幾天不鬧一場,就像不過癮似的,”淑華嘲罵地說。
“這樣吵下去有什麼意思?深更半夜還鬧得四鄰不安的,真叫人聽見心焦,”周氏皺眉道。
“他們鬧還不要緊,隻苦了一個四妹。五嬸吵不贏,等一會兒又會拿四妹來出氣。我看總有一天要把四妹折磨死才甘心!”淑華憤慨地說,她倒忘記了自己的事情。
“我曉得你們在商量怎樣謀害我。人家欺負了我你還嫌不夠,你還要去幫忙。旁人說你們高家規矩好,我就沒有見過小叔子深更半夜跑到嫂嫂屋裏去的道理!哪個曉得你們兩個說些什麼?……”沈氏的尖而響亮的聲音突然闖進房裏來。
“老子高興怎樣做就怎樣做,哪兒有你這個不要臉的‘監視戶’管的?”克定厲聲回罵道,他的手接連在桌子上拍了兩下。
“綺霞,你快把窗子關好,這些話叫人聽了心焦,”周氏煩躁地吩咐綺霞道。
朝著對麵廂房的三扇雕花格子窗隻有中間的一扇開了一半,覺民怕綺霞矮小夠不上窗棍子,便自告奮勇地說:“等我去。”他走到窗前,取下窗棍子,把窗放下來,關好,又扣上。這時在斜對麵廂房裏克定跟沈氏吵得更厲害了。人可以聽見叫罵聲,磁器落地聲,椅子、凳子倒地聲。
“等我去請三爸來,”覺新痛苦地自語道。他站起來要往外走。
“明軒,你不要去,”周氏忽然低聲阻止道。覺新便站住驚愕地望著周氏,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讓他去告訴克明。周氏知道覺新的心思,便對他解釋道:“三爸來也管不了的。他如果管得住他們,早就不會鬧了。你把三爸請來,不過讓他多生點氣。我看他們愛鬧就索性讓他們一次鬧‘傷’了,免得以後再時常鬧。”她說完覺得心裏比較痛快一點。她看見淑華、覺民、琴、芸這幾個年輕人的眼光集中在她的臉上,忽然覺得眼前亮起來。她驚訝地望著這幾張臉,都是年輕、正直、善良的麵貌,這上麵並沒有世故的皺紋,也沒有憂患的顏色。她感到一陣暢快,仿佛她的愁煩一瞬間就完全離開了她。她有點明白了:這個時代是屬於眼前這些年輕人的,隻有他們才可以給她一點光,一點溫暖。她愉快地對淑華說:
“三女,我答應你進學堂。我們不要管他們。任憑他們說好說歹,你隻顧用功讀你的書。你有誌氣。你將來一定要爭一口氣。你們都要給我爭一口氣。”
這些意外的、但是堅決的、鼓勵的話把幾個年輕人的心都照亮了。光明的喜色籠罩著他們的臉,連芸也滿意地微笑了。淑華差不多歡喜得跳起來。她快樂地大聲說:“媽,你真好!我將來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她太高興了,他們太高興了!(覺新也含著淚感動地笑了,他的眼光又停在那張他看慣了的照片上,他暗暗地對“她”講話。)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個熟習的腳步聲急促地經過門外,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女孩在堂屋門口喚著:“四小姐。”
春蘭一麵跑,一麵喚淑貞。她看見淑貞跑下過道,正要往花園裏跑去。她連忙追上去。她的腳步聲引起了房裏人的注意。
“多半有人去請三爸去了,”淑華不在意地說。但是她聽見了春蘭喚“四小姐”的聲音。她便驚疑地自語道:“怎麼春蘭在喊四妹?一定是四妹跑出來了。”
春蘭又在花園外門內叫起來。
“四表妹跑到花園裏去了。我們快去勸她回來,”琴忽然警覺地說,便朝著門走去。淑華和覺民默默地跟著她。
他們走出過道,剛走進花園的外門,一個影子撲到琴的身上。琴連忙扶住那個小女孩,溫和地問道:“春蘭,什麼事情,你這樣慌張?”
春蘭抬起頭用瘋狂的眼光看他們三個人,忽然進出哭聲說:“琴小姐,三小姐,二少爺!……我們四小姐……跳井了!”她大聲哭起來。
“你快去給大哥說,”覺民嚴肅地吩咐淑華道。淑華不做聲,隻是轉身便走。
“不會的吧?”琴驚疑地說了這一句。
“春蘭,你不要哭。我問你,你怎麼曉得四小姐跳井?”覺民帶著猛烈的心跳向春蘭問道。他還希望是春蘭看錯了。
“我看見四小姐賭氣跑出來。……我跟住她。……我喊她,她也不答應。……她跑進花園裏頭,我追上去。……我看見井口上影子一晃。我還聽見掉下井的聲音,”春蘭斷斷續續地抽泣道。淑華陪著周氏、覺新、芸來了。恰恰在這個時候響起了電燈廠的汽笛。依舊是那哀號似的聲音,然而在這個晚上,在這一刻,它響在這些人的心上,卻變成多麼淒慘,多麼可怕!
“大哥,我們怎樣辦?”淑華打了一個冷噤,半驚惶半悲痛地說。
“我們應該快點想法救四表妹,”琴著急地說,她的眼淚淌出來了。
覺民不理睬她們。他用低沉的聲音吩咐道:春蘭,你快回去告訴五老爺、五太太去。綺霞,你去點個風雨燈來。大哥,請你出去把袁成他們喊來。我到廚房裏喊火房“注釋1”去。
“好,你們快去。我心跳得不得了。想不到公館裏頭又出這種事情,”周氏喘籲籲地催促道。她心裏很亂,她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她還跺著腳說:“天呀,要保佑四姑娘救得起來才好!”
覺新、覺民、綺霞、春蘭匆匆地往四處去了。琴和芸陪著周氏立在花園外門口。覺新房裏的燈光透過白紗窗帷軟軟地躺在天井裏,在石板地和泥土上畫出一些花紋。淑華忽然大步往花園裏走去。
“三表妹,你到哪兒去?”琴驚愕地在後麵問道。
“盡站在這兒等著,有什麼用處?四妹恐怕就要斷氣了,”淑華又著急,又氣惱,煩躁地答道,一個人賭氣地往井邊走去。
淑華走到井邊,隻看見一個黑洞,木頭蓋子放在一旁,一根帶鉤的竹竿靠在井畔走廊矮矮的屋簷上。沒有什麼改變。從石板縫隙裏響起了蟋蟀的淒楚的叫聲。從園門口送過來周氏和琴、芸諸人的低聲談話。她受不住這靜寂。她俯下頭朝井裏看去。她隻見一點灰白色。她悲痛地叫起來:“四妹。”她仿佛聽見應聲。她便張大口發出更大的聲音喚她的四妹。她還興奮地忘了自己地嚷著:“四妹,你再忍一會兒,我們就來救你了!”
綺霞提著風雨燈把周氏、琴、芸等引到井邊。琴含著眼淚對淑華說:“三表妹,你也不必喊了,她不會聽見的。你站開一點。”
“她聽見的。我喊她,她還在答應!”淑華熱烈地爭辯道。綺霞把風雨燈提到井口,淑華把頭放在燈前。但是她依舊看不清楚井底。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臉的淚痕在那裏發亮。
周圍的黑暗突然加濃,電燈熄了。覺民帶了火夫和廚子的下手打著燈急急忙忙地從外麵進來。在他們的後麵還跟著幾個女傭。井邊頓時熱鬧起來。
廚子的下手把手裏提的風雨燈掛在走廊的屋簷下欄杆前。四周顯得亮多了。火夫拿著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鉤起什麼東西。眾人屏住呼吸看他的動作。他試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他和廚子的下手商量著其他的辦法。廚子的下手又把綺霞手裏的燈要來,設法掛在那株俯瞰著井口的老鬆樹的一根粗枝上。火夫想起了繩子,便回頭跑出去在廚房裏拿了繩子來。
人聲嘈雜,眾人議論紛紛。沈氏帶著春蘭半跑半走地進到園裏。她披頭散發,帶著滿臉的眼淚和鼻涕,歇斯底裏地哭喊著:“四女,”發狂地奔到井口來。
“五舅母,你小心點,”琴連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溫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像不認識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邊的別的人,她忽然大聲責備道:“你們怎麼都白白看著?也不動手救她一救?”沒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高聲哭叫“四女”和“貞兒”。
覺新又帶著袁成、文德和兩個轎夫來了。井邊擠滿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爭先說話,沈氏又不時地發出哭訴,而且招魂似地呼喚著淑貞的名字來打岔他們。別人無法勸阻她,她已經失掉理性了。做父親的克定始終沒有來。覺新和覺民在井邊指揮一切。
不幸的消息傳布得很快。人越來越多。連覺英和覺群也來看熱鬧了。忙亂之後又繼續著忙亂。煩躁增加著。眾口紛紜地議論著,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經過了長時間的商量,而且在“重賞之下”,人們才決定了下井救人的辦法。
在嘈雜的人聲中,兩個轎夫用粗繩子把那個年輕的火夫放到井裏去。繩子縛在火夫的腰間。繩子跟著火夫的身子慢慢地往下墜。轎夫們俯下頭不斷地跟那個火夫交談。繩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還在微微搖動。轎夫們大聲在問話。繩子猛然抖動幾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繩子上。希望與苦痛在搏鬥。這是一個難堪的時刻。連喜歡講話的人也都沉默了。